我们家老四

“我的爸爸有着一双粗砺的大脚，那是他常年在地里跋涉的缘故，他皮肤黄黑，不善言辞……”这是我学生时期写的关于爸爸的作文，那个时候的我，单纯而懵懂，对父亲这个宏伟的名词的认知还只是停留在最浅层，只知道他是一个家庭里的重要角色，所有幸福的家庭一定要有爸爸、妈妈和孩子。

奶奶生了5个孩子，我爸排行老四，因此别人都叫他老四。“老四！”“老四……！”，只要门口响起这样的声音，我就知道又有人来找他做事或帮忙。记忆里的他总是早出晚归，有干不完的农活，不讲话的时候看上去很严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小时候我不怎么跟他亲近，其实他笑起来会露出他前排的大白牙，带着一股子农村男人的憨厚和爽朗，好看极了。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才渐渐明白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艰辛与劳苦。

老四和我妈生了我和弟弟妹妹三个孩子，我不是从小就呆在他们身边，用我妈的话说我就是被外婆带着吃百家饭长大的，因为生活所迫，他们只能放下我外出打工。小学二年级我被接回他们身边，我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老四的样子，但我还记得他来接我时，我坐的那辆自行车的后座，和那条把我送到他们身边的水泥路。那个时候我还很小，老四也比现在年轻的多。

我们一家人在广州生活了几年，老四和我妈靠给一家工厂提供早餐营生，我们三姐弟的学费，一家人的生活费，都是他们每天凌晨4，5点起床做各种各样的早点赚来的，早点样式很多，有大油炸饼、芝麻坨、里面包了炒粉丝的大油饺子、韭菜馅儿的烤饼，他们分工合作，在规定的时间前做好，由老四踩着小三轮送到厂里。一个饼子的利润很低，厂里还要抽掉一些提成，到老四手里也就两三毛一个，尽管这样，老四还是靠着他这门手艺，带着妻子儿女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并且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在老家做起了一栋属于我们自己的楼房。

我妈说老四还会做蛋糕、包子馒头，他这些手艺都是和师父花钱学的，虽然我不知他是和谁学的，什么时候学的，也从没吃过他做的蛋糕，但是我知道他一定经历过很多。

在广州的那几年，我和弟弟妹妹过的都很开心，老四做的那些早点我们贯穿了我大半个童年，小小的我们都不理解三个孩子对一个家庭来说是怎样的一种负担，我们只是自顾自的成长着，吸取着他们的辛苦和血汗，没说过一句感谢，他们也从没有要求我们回报。

后来，那家我们赖以生存的工厂倒闭，断了我们的生路，老四就决定回老家种田，我们仨都半途退学，要走的前一天，老四带着我们一起去了游乐园，我们一起吃了叫花鸡，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记忆里味道最好的鸡，那一次出行是不是也有些纪念的味道？因为后来的我们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地方。时至今日，已将近10年，我再也没有吃到过妈妈做的韭菜馅儿的烤饼和老四做的芝麻坨，那是记忆里的味道，温暖的，温柔的属于父母的味道。

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我们越不懂得去关注，总觉得他们就在身边，永远不会走远，所以什么时候转身都不晚。从小学到初中和父母的关系都是不冷不热的，远远的站着，听他们的话，却也不去亲近他们，所以对他们的关心很少。直到我上了高二，一个炎炎烈日，老四和我妈在水稻田里收割水稻，我能看到灼热的空气在他们头顶上方翻滚着，突然地，我想起老四被打谷机打伤的那根拇指，现在伤好了，拇指却变得肿大，指甲也少了半边；想起老四那时在广州做早点，因为常年在大油锅面前熏着，嗅觉和味觉都已经退化，还有我妈身上因为劳累积累的各种病，眼泪就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骂自己是混蛋，这么多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却到此时此刻才顿悟，为什么和他们会有隔阂，明明他们才是最应该亲近，最应该好好看看的人。

老四和我妈肯定不会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打电话给他们的频率高了，也会跟他们说一些肉麻兮兮的话，告诉他们，我爱他们。为什么我和他们话比以前多了，也会赖在妈妈身上撒娇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在爱我，厚重的让我必须那样做才能稍稍减缓一些我内心的愧疚感。我庆幸自己顿悟的早，不然还要浪费多少时间才能真正理解，体谅他们的辛苦。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发现藏在老四忙碌身影的背后，他的多才多艺和他的高尚情怀。

很早以前家里有过三只竖笛，白色的塑料的，至于从哪来的已经记不清了，那竖笛在我们手里，只是个玩具，有事没事胡乱吹奏，魔音四起，到了老四手里，却能传出动听的音符，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拿着我的竖笛坐在椅子上研究，一遍遍的吹奏。他坐在那里认真吹奏的样子，第一次让我看到一个为养家糊口努力赚钱的父亲的另一个样子，那是一个放下生活的重担，去短暂享受生活的男人。他说他小时候也想过学音乐，做音乐的。后来那些竖笛都淹没在家里的杂物里，我还有一只朋友送的横笛，老四想吹的时候就上楼吹会，只是越到后来，他碰的越少。

关于健身，我不得不说说，在我的记忆里，他身体一直都比较好，感冒发烧他都能自己挺过去，用现在流行的话说，他还有腹肌呢，手臂上也有强劲的凸起的肌肉，他不高，但是力气很大，一百来斤的稻谷他能抗在肩上走老远。

但你们不知道的是，小时候在五个兄弟姐妹中，只有老四身体最差，我爷爷有哮喘病，可能是遗传吧，小时候的老四就经常喘，甚至不能上学，那时候条件不好，生活艰难，导致他只上到初中就辍学了。

这也许是老天给他的考验吧，但他用事实征服了孱弱的身体，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看到他早上起来锻炼身体，在我们屋前的地坪上打了一套拳法，他说那是很久以前在村里花钱学的，他打的很标准，一勾拳一转身，都是蕴藏在身体里的力量。原来老四还会拳法，我天真的想，他打架一定也很厉害吧。大学以前，周末在家里，老四都会叫着他的孩儿们早起锻炼，弟弟妹妹和我最怕的就是他早上的师吼功，六点不到就被叫起来跑步，踢腿，以前的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那么执拗，现在的我好像明白了些，大抵是他最了解被疾病拖着身体的痛苦，不想我们像他以前一样身体那么脆弱，被病折磨吧。

以前不管夏天冬天他都洗冷水澡，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坚持，去年过年回家摸到他手上的肌肉，不再像以前那么紧实，带着点岁月留下的柔软，也有了些小肚子，时间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我只希望我成长的步伐能赶上他老去的速度。

除了竖笛，他的象棋更值得说道。老四喜欢下象棋，大概就像我喜欢看书写文章一样吧，家里永远有一副象棋，是那种能盖住我们家炕桌的大象棋，我不知道他的棋技有多好，但我知道，村里有一位比他大一些的伯伯和他下棋能下很久，也许是棋逢对手，他们下起来会舍不得吃饭，下棋的老四格外认真，都说认真的男人最帅，下棋的老四也是真帅，认真思考的样子就像摆在他面前的是多么重要的抉择一般。

没人陪他下棋的时候，他就把我们叫过去，教我们下象棋，因此我也认识了棋子，知道了马走日，象走田，有时候他就坐在边上看我和弟妹下，他就在边上指导我们。后来我换了大屏幕手机，特意给他下了象棋游戏，他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霸占着我的手机，看到他一个人下象棋的样子，我就想以后我的老公一定要会象棋，能陪着老四下过瘾。

有一次无意间看到老四写的日记，大意是说他这一生庸碌无为，我不知道他闲来无事是不是也会感慨一下人生，作为他的女儿，我绝不允许他这样说自己，我们都是劳苦大众里渺小而平凡的一个人，真正庸碌无为的人是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狭隘的。他作为一个儿子，让自己的母亲能老有所依；作为一个男人，给了自己的妻子一个港湾，并为之努力；作为一名父亲，和妻子共同养育了三个孩子，现在这三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安稳前行，这些都是因为老四和他老婆共同努力的结果。如果这都不够，还有他作为村里的一员，积极响应村里的各种事务，上山砍树也好，出钱修路也好，还是村里谁家需要帮忙，老四都会热心帮忙，为人正义，是个老实的好人。一个人的成就无非体现在社会价值和个人价值上，无非是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老四在努力，一直都在努力。谁敢说他庸碌无为，他自己也不行。

从我开创公众号开始，老四也关注了，他不会玩微信，但他学会看我的文章，并且给我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议。他说他也有文学梦，我记得家里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他都看了好几遍，里面的人物故事他都一清二楚。我鼓励他写小说。我知道以他近五十年的阅历和经验，一定是遇过很多事，见过很多人，既然他曾经有过一个文学梦，我就非常想能够将他实现。

在我的劝说下，老四去买了纸和笔，写起了小说，前两天打电话，他告诉我，第一本已经写完了，下一本已经想好思路了。我很开心，让他保存好稿件，过年回去，我会将他的小说编辑好，发到公众号上，和大家一起分享。通过这件事，我只想说，老四的执行力真的很让我佩服，我知道以前他不写只是因为没时间，如今他和我妈在外面打工，他想做的事，说做就做，不管作品怎么样，他的这种说做就做的勇气都是我作为女儿要好好学习的。

老四也有缺点，我妈说他为人太老实，没有做商人的天分，只能本本分分的赚钱，而且性格倔强，脾气也不是很好，我很大一部分的性格大概都是遗传至老四，但在我看来，我妈说的这种老实，那是一种脚踏实地的精神，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朴实，坚韧，老四说回家种田，一年就种它四、五十几亩田，翻土、犁田、打农药、拔草，全部亲力亲为，种田是最苦的事，还因为天气拿不准收成，但老四埋头苦干，从不喊累，家里买了许多种田要用的机器，我妈不准，嫌他浪费钱，他不行，非要买，我妈也拿他没辙。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他就是这样的老四。

我们家虽然不富有，但老四从来不会亏了我们三姐弟，或许没有读够书是他们那一代人心里最普遍的痛，所以即使我没考上本科，老四也供我读完了大专，不然我也会遗憾终身吧。就算是三个孩子，他也没在物质上让我们比其他孩子少什么，他爱我们每一个人，从来不偏心谁。或许因为我是老大，又或许我懂事的早，没让他们操过什么心，所以很多事情老四都会和我商量，弟妹的学习，家里的大事小事。其实父母有时候心里也没有底吧，希望有人能给他们信心，他们也会孤独，也会无助，随着我们的长大，伴随他们的将是数字越来越大的年龄，和脸上逐渐增加的皱纹。

作为他们的孩子，我不能阻止他们的老去，只能尽力地将自己变得更好，让他们放心。我也希望他们能更多的关注自己的健康，不要生病了再硬撑着，不要舍不得为自己买吃的穿的。生活的艰苦让他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享受生活，我心疼他们，但我什么都都做不了，每个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无力感吧。但我希望老四能坚持自己的追求，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能把自己的爱好延续下去。我相信我们会越来越好，我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此文献给我们家老四，我亲爱的爸爸，谢谢你和妈妈的无私付出，再多的语言也道不出我心里的感激，再美的诗句也歌颂不了你们的功劳。请你们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女儿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