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当村粮库保管员不像别人,别的村里的村粮库保管员闲得蛋疼,而我爹整天忙碌得像陀螺打转个不停。
我爹在麦收时节和秋收时节,他要负责给扛运粮食进库的过磅记账,这本来有每个生产队的会计记账就行,但我爹却执意要把粮食捋个清楚,毫不含糊。
我爹在每个生产队分粮食时,他也主动地站在磅秤前,按照会计递过来的花名册粮食分配表,很较真地给大家分粮食。虽然透支户为吃不到平均粮而耿耿于怀,但他们也不好怨恨我爹,相反地他们有时还对我爹感激涕零。
那时九队有个捉黄鳝的王三,他家都住在渔船上,靠捉黄鳝交给队里一定的上缴金,换得粮食来糊口度日。那时的黄鳝(即长鱼)不像现在很值钱,他们辛辛苦苦地靠张鱼的丫筒捕捉来的黄鳝买不了几个钱,他们有时当然不能交够上缴钱。
他们交不够钱,当然就吃不上平均粮,更令他们头疼的是,有时队长还要给他们甩脸子,给他们的是没好脸色。有一次,队长甚至指令会计在花名册粮食分配表上,直接除去他们家的户名。
这让他们一家百思而不得其解,他们明明上交了上缴金啊,虽然钱数不够,吃不到平均粮他们也认了,但不至于连勉强充饥裹腹的粮食都不给吧,那不是要让人家活活饿死。
王三的老婆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不过这时她也不能忸怩作态了,她捶胸顿足,哭天喊地:“天杀的天哪,这还让人家怎么活下去呀,我的妈妈啊,你英灵不远,女儿这就跟你去了。啊嗯啊,我的妈妈啊,活得太累啊……”我看见她一边没流眼泪地哭着,一边用发红的眼睛偷偷地瞄着四围的生产队社员。
社员们对她很同情,同病相怜,安得不悲?现场笼罩上一片愁云惨雾,人们红着眼睛,都不讲话,刚才还喧嚣不已的世界,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我爹脸上一阵难受之色浮现出来,他打破沉默,对队长说:“虽然王三家上交不够,但罪不至死,给他们一条活路吧,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吾佛慈悲的份上,就给他们家分一点粮食吧。”
那时破四旧,不讲迷信,更不允许讲佛祖菩萨,但当过兵扛过枪渡过长江的我爹,他却是吾佛菩萨不离口,而且他讲了也没事。这在我们苏北平原那地儿还是破天荒的第一茬,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靓丽的风景线。
也许队长本来就宅心仁厚,他无意对王三家赶尽杀绝,我爹这么一出面,并没有给他出难题,而是给他借驴下坡,他在瞌睡时等来了搁头的枕头,他打起精神答应了我爹,给王三家卖了个顺水人情,他同意给王三家分粮食,但只够充饥抵饿,想吃撑肚皮那是不可能的。
事后我对我爹说王三的老婆偷瞄大家,她这是想博得大家心软,他们一家人不值得同情。哪知我这话不知触动了我爹哪根弦,他顿时大发雷霆,火冒三丈:“小孩子家家的不学好,没有丝毫慈悲之心,这怎么可以呢?要知道他们捉个长鱼也不容易的,不管风吹雨打,也不畏炎阳暴晒,他们都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地干,他们跟我们岸上的社员一样,都很辛苦啊。”
多少年后我爹的话还时常响起在我的耳畔,我晓得那是我把我爹的话早已镌刻在我的心上。
后来王三的大儿子给我们家送来一篓黄鳝,当然是乘我爹回家吃饭时送来的,他这是真诚地感谢我爹仗义相助,济困扶危。他把黄鳝倒到我家一只小荷花缸里,拔脚就走。我爹一把拉住他不放,把我们利用晚上编织麦秸辫换来的钱,硬塞在他的粗布衣裳的兜里,他想掏出来递还给我爹,但我爹用力压住他的手动弹不了。想不到这个铁打的汉子这么没出息,他竟然嚎啕大哭,他哽咽难言,好半天才好不容易颤抖着唇瓣地说:“好人啊,我给你磕头了。”他说着,扑通一声,他就不顾男儿膝下有黄金,他真的给我爹跪下了,磕头磕得山响。
我爹亲手扶起那汉子,好不容易才打发他走了。我埋怨我爹有钱乱花,人家送黄鳝给我家,不要白不要,还给人家钱,真傻。我爹却跟我讲:“孩子,有些钱应该花在刀口上。像这篓长鱼,我们只有付了钱,才能吃得心安理得。记住,不该要的东西切莫把手伸得长,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这样我们才能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到那时才能脚正不怕鞋子歪,身正何惧影子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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