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剧院前的定海人民广场（1971年4月6日）
舟山剧院在人民广场边上，面朝北方，广场对面有条像金水河似的笔直河流与它平行相对，但"金水桥"只有一根，平坦而广阔，这根通向广场的著名桥梁，至今仍叫不出名字。剧院大门四根像希腊式的水泥柱子直通墙檐。柱子很粗，与建筑的高度不甚相宜。入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千多个座位，分割出了三个区域，四条通道，这景象对没出过远门的我来说，天顶上再点缀些星星的话，这座门面有点像公社礼堂的剧院就以为是天安门前人民大会堂了。
不过，剧院最好看的就是金丝绒幕布，大红与墨绿两种最为鲜明，笔直的从天项垂到台面，毫无绉折。然而剧院发生过一起幕布事件，出乎舟山人意料。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天，剧院演出一戏，大幕合拢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墨绿色的幕布底部出现一个方方大洞，分明是被人剪去了一大块。但观众即将进场，剧院方不得已叫几个工作人员站在洞前当人墙。观众落坐后感觉异样，对幕布前的这堵人墙好生奇怪。随着大幕的开启与闭合，还是看见了幕布中的大洞，全场嘘声顿起，幕洞竟成为这出戏最大看点与谈资。事后查到，是一姓谢的女子偷剪去的。她是一部队子女，头天与剧院熟人看排演，见悬垂着的金丝绒幕布着实柔软与好看，心生窃意。乘人不备，上台偷剪一块，回家去当衣料。
1966年秋天的一个上午，人民广场一片红色的海洋，高音喇叭声中，我与父亲被挤在剧院门口的台阶。父亲把我举过头顶，见人们手挥着红色小本子，一阵阵地高呼口号。远处的台子上，一群原来舟山最大的官员正在被批斗，两侧低头的是被称为牛鬼蛇神的人。革命群众挥舞红色本子当拳头的场景印象深刻。以至于革文结束多年以后，在某个场景表示决心或呼口号时，手中不紧攥本子就很不习惯。
一天，舟山文工团要在舟山剧院演出“沙家浜”，第一次把革命现代京剧从银幕搬到舟山剧院演出，这是文革中舟山文化大事件，虽然完全克隆，但闻讯也让人激动不已。父亲送给我的一张戏票。进入剧院后，用撕了票根的残票又递给了在外面的两个伙伴，他们也混了进去。看完戏，回家的路上一直想，那躲在芦苇荡里的十八个伤病员，看上去个个生龙活虎，以一抵十。倒是日本鬼子、忠义救国军个个病怏怏的，不堪一击。如果敌人也生龙活虎，沙家浜又会落入谁手？
这幢1957年建成的舟山著名文化建筑，几乎与我同龄，它见证了四十七年的历史，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作为宣传窗口，同年，舟山人民广播电台开始播音，毛政以来与知识分子的蜜月时期从此结束。第二年，“大办钢铁”运动中的“小高炉”竟筑到了剧院门口的广场上，结果，搜尽百姓家中的铁锅铜锁，炼出来的还是一堆堆废渣。说是炼钢，其实是化铁为渣。
好像舟山剧院生来就是来见证折腾与耻辱的历史，拔白旗运动、反右倾运动、大跃进运动，公社化运动、整风整社运动、民主革命补课等运动，一直到十年的文大化命革运动，这幢具有舟山人民大会堂功能的建筑一直是运动的发布场所，舟山的任何运动都在剧院进行动员，如要声势进一步扩大，就移到门外的广场上进行，而这种进行式，往往要演化成对敌斗争了，如公判大会。
1966年6月23日下午4点，舟山地委在舟山剧院传达中央《五·一六通知》，中枢机关发出《给全区革命群众的公开信》，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在舟山剧院进行总动员。当权者搬起石头，很快也砸了自己的脚。没过多久，同样在舟山剧院，革命群众召开“舟山地区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开火大会”,几乎所有当权者以执行反.动路线的罪名被揪斗。
一场场给舟山带来灾难的闹剧在剧院开演，实在折腾不动了，又在剧院召开什么“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学先进大会，到处取经传法，竖的是政治样板，与经济无关。学了不久，1976年又在剧院展开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大会。
这是舟山剧院经历，或者说是它见证过的苦难历史，它是舟山人苦难，更是中国人经历苦难的一个缩影。
我与舟山剧院紧密接触，除了那起帮着伙伴逃票看戏外，就是8九年事件。记得在剧院对面那幅“失民心者.亡”的大幅标语垂挂了几天后，在六月初的那个血色早晨，剧院一则售票处的墙体上，一张毛笔写的控诉书醒然在目，我抚摸过那张被风吹起的脆弱纸张，那墨汁未干的文字，似乎是血写成的，这是我见过的剧院门口，也是舟山最后一张大字报。
8九事件一年半后，我被体制驱逐，为了吃饭，与隔壁张先生合作，托他找了舟山剧院经理，在剧院大门一则山墙上凿了个门洞，人民广场第一家快餐厅由我亲手开张。白天黑夜的打理了十天后，喉咙发干，实在吃不消，快速转让给他人。从剧院快餐厅搬回来的一些碗盆，今天仍在受用，已经用了二十七年，想必还能再用一千年。
与舟山剧院相并列的同时代伟大建筑，是人民电影院，起先建造在城关一个叫半路亭的地方，大概当局觉得“人民”不应呆在半路上，把"人民"带到广场才有气势。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电影院搬迁到剧院旁边。在半路亭人民电影院消失四十年后，舟山剧院仍在。记得它最后，也最辉煌的见证是1987年，剧院召开了舟山市成立大会。也就在同年，它见证了最后一场运动，那就是改革开放后让人不可理喻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
后来，这座舟山人民大会堂下降到影视厅功能，整日整晚放录像电影，没处可去的、干活干累的，甚至乞丐的都来此打发日子，买一元钱门票坐半天。剧院内虽然充塞着烟雾及难以形容的腥味，但在我看来，那时节是最接近人民的舟山剧院。随着人民的坐下或站起，木座椅上椅板摇动时，今天仍能回想起轻脆的碰撞声。
看看现在的舟山剧院原址上建起的那座叫不出什么名字的豪华建筑，从建筑形态上看，你看不清是文化楼，办公楼，还是商业楼？庞大的楼体，你不知从哪扇门能进入剧院，哪根楼梯能通向剧院，这幢布满了所有生活商品，又囊括了所有文化的建筑，也许又什么都不是。
听说舟山剧院的建制还在，但形体全无，空间全变，座位缩减，变得豪华精贵。这里如是举办政府主导的晚会，与政府无关者请勿入内；如是企业赞助的文艺表演，也全是赠票；如是商业演出，高达几百元的门票，只是对酒肉者开的。不仅如此，你迈上高高的台阶，走进这幢综合功能的建筑大厅，甚至找不到剧院入口，也找不到现代剧院的那种感觉。这是建筑的失败。
现在的舟山剧院只是个称呼，没有形体，更没有人文感觉，百姓认不得它；虽然仍在原址，却与百姓隔绝，充满记忆的舟山剧院已经消失。
舟山剧院，这座与国家人民大会堂同年建成的标志性文化建筑，2001年拆毁，而北京那座遥远的巨大的建筑，恐怕永远不会拆除。天门安广场上的大会堂哪怕朝代更替，也可以充当议会或当作展馆、图书馆，更可以成为纪念馆。但舟山剧院却永远消失了，这座见证历史，自己本就是历史一部分的历史建筑物被无情抹去。
(2012-06-23 23:52:42)
舟山剧院和红太阳展览馆（左侧）前的人民广场，为庆祝中共九大召开的游行队伍 正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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