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机会,在“徒步中国”公众号看到冈仁波齐转山的宣传文案,两眼放光,心潮澎湃。没有任何犹豫,果断放弃酝酿中的国庆梅里雪山之行,马上报名并预订机票。此后两个月,每每想到去神山朝圣,便激动得手舞足蹈。它是一种精神图腾。
我一直向往山川湖海,提到这几个字眼,就会生出强烈愿望。正如博物学家约翰·缪尔所言:“往一个旧行囊里扔进一条长面包和一磅茶叶,赶紧跃出后院的栅栏。”离开公司的格子间,离开蜗居的公寓,我是多么渴望,去到旷野,来一场自我放逐。9月末,盼了许久的旅程,终于成行。带着沉甸甸的箱子和背包,倒腾中转多次,在微雨阴天午后,如期抵达拉萨。
去年首次赴藏,没有任何不适,对高原反应不以为然。此次却头晕恶心四肢无力,尤其是后脑勺隐隐作痛,紧绷的痛感就在那么一小块区域,不扩散不声张。转山前,头痛有所缓解,但胃口一直不好,吃不下饭。内心紧张担忧,对能否坚持走完2天转山行程,完全没把握。
转山第一天,徒步26公里。早晨8点半出发,背了3瓶医用氧气。起初跟不上大部队,焦虑地在队尾追赶,却力不从心。忍到经幡广场,情绪几近失控。往昔遥不可及的冈仁波齐,此刻近在咫尺,跪拜时将手抄经、佛珠供养在神山脚下。缓坡上行,爬升500米。中途风雪来袭。寥寥无几的帐篷补给点,只有清汤寡水的泡面和冷八宝粥。下午4点多,抵达海拔5500米的止热寺营地。烤火时才发现,羽绒服竟被汗水打湿。晚上蜷缩在睡袋里,又加了被子,一夜安眠。
转山第二天,徒步37公里。其中,爬升530米,12公里;下降1030米,21公里;平地4公里。早晨6点出发,戴头灯赶夜路。冈仁波齐转山环线地貌多样,途经雪山、冰川、湖泊、河流、森林、草甸等多种形态。一路雪峰环绕,雄峻恢宏,姿态万千。变幻的云雾笼罩在绝壁间,柔和了它几何形状的棱角。一侧是小径,在散落着乱石的山间蜿蜒向前;另一侧是陡峭的悬崖,如刀劈斧凿,坠向望不见底的山谷。湍急的山涧溪流从峡谷中呼啸而过。冰雪融水汇成的慈悲湖托吉措,如群山的泪珠,碧绿如玉,晶莹剔透。天空清澈得似乎连空气都消失了,纯净到极致。山峰硬朗挺拔,积雪覆盖的峰顶却柔美无比,阳光下熠熠闪耀。延绵不绝的云,仿佛一幅卷轴般横向舒展,如火如荼纠缠卷裹着雪山。雪和云融为一体,一时竟难以分辨孰是雪,哪是云。
然而,这些美景,都是事后的回忆。转山途中,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根本无暇观望外界。残留在脑海的记忆,只剩下无休止的攀爬,攀爬,攀爬。一路尽是嶙峋崎岖的碎山石,昨日天气使其结满冰雪,加大了攀爬和下撤的难度和风险。天亮艰难翻越海拔5630米的卓玛拉山口。手冻肿,瓶装水结冰,湿纸巾固硬。一块巧克力,几口牛肉干,是全天的能量来源。中途勉强喝了罐八宝粥,又悉数呕吐在路边。高海拔地区极度缺氧,无法吃东西,因为身体没有足够的氧气来代谢食物。用登山杖牵引身体,虽然腿部省力了,但手臂逐渐酸累起来。漫长曲折的乱石滩,很难找到稳定的落脚点,必须手脚并用,还得找到与手杖相互平衡的方式。遇上复杂险峻路段,由于掌握不好手杖,索性扔在一旁,降低重心,下蹲匍匐着走。
上山下山,起起伏伏,循环往复,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很多次,我都觉得已经爬到了山顶,完成了原本可望不可及的目标,却蓦然看到一条不起眼的悬崖小道,沿着山腰蔓延开来。好不容易爬上一座山,峰回路转才发现,还有一个新的制高点在不远处等着。那种感受说不上气馁还是无奈,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徒步了,再也不走石头路了,再也不爬坡了,再也没有下次了。”但没有退路,只能咬牙闷头爬往前走。所谓休息,就是站定以后,双杖撑在胸前,深呼吸几次而已。一旦坐下,身体就会熄火,陷入恶性循环。山与山重重无尽,路与路迢迢相续。上一秒崩溃,下一秒完成重建。
之前想象,通过超越平日负荷的运动,当身体精疲力尽,精神就会得到放松,最适合思考关于未来、人生之类的宏大问题。可事实是,当我被卡在山石中,不知道登山杖的下一棍该杵在哪儿时,无法思考任何一个形而上的哲学问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下一步踩哪儿。万物不言,默然耸立。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自己,如此寂寥,又如此壮阔。
行走途中,生活变得简单利落,甚至时间也失去了现实意义。与周围的一切都处于最简单的关系,饿了吃,渴了喝,冷了穿,困了睡,天亮了起身出发,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这些最基本的需求,让人回归动物本性。从世界挣脱出来,让脑袋放空,不再刻意思考浮现出的记忆或情感。一言不发,只管埋头走,呼吸间找到自己的节奏和频率。与自己为伴,只需专注当下的感受,坚实迈出每一步。身体不断调整磨合,展现对环境的弹性。内心得以解放,无限驰骋开来。
沿途善良热情的藏民,主动微笑打招呼说吉祥话,塞给我吃食,不由分说拎起登山杖拽着我送一程。像牛马般任劳任怨的背夫小哥,一路陪伴照顾我,险阻路段牵着我,细致体贴地替我减轻负重。快到终点时,跟他一人一罐红牛,并肩坐着喝完。视线随着层次感下移,俯瞰山谷,听风声吹响胜利在望的号角,享受片刻的惬意与宁静。极目远望,愈发感到个体之渺小,时空之广大。
傍晚6点50分回到营地塔钦,圆满的63公里闭环。堪称生命中最坚苦卓绝的时刻。大脑一度空白混沌,头晕目眩。人变得恍惚,反应迟缓,甚至产生幻觉,对外界几无反应。能撑下来,是神祇的加持力,也是自身的意志力,使柔弱的身体生出了洪荒之力。徒步不是竞技比赛,不是与他者攀比速度和力量,甚至终点都不重要,往往终点就是原点。我从来不认为,登山或徒步,是对大自然的征服,只能是对自我的征服,触碰自己的极限所在。山林之中,曾经试图去征服的膨胀欲望,最终都不敌自然里看到的微小自我。山和湖,才是圣地真正的主人。
山中数日物资匮乏、与世隔绝,洗漱如厕没有水、洗手液,治好了我的洁癖。出山之后,第一次觉得离现代生活如此之近。为曾经身边熟悉的一切激动不已和津津乐道,原本最普通的东西都感到惊奇和幸福,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与周遭交汇时,会有短暂的失忆,仿佛从未到过冈仁波齐,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此次旅程,还有诸多美不胜收的风景。跋山涉水,来到这荒野之地。种种色声香味,更像一个奖赏,是一路艰辛后收获的礼物。品尝玛吉阿米餐厅的酸奶蛋糕、牦牛肉、酥油茶,念诵仓央嘉措的情诗。起承转合的珠峰路108道拐。日落金山的光灿耀目。珠峰大本营帐篷里烤炉火,吃热面条、白米粥、青稞饼,仰望星空。佩枯措宛若绿松石的湖水。马泉河大气磅礴的云天。圣湖玛旁雍措的平静唯美。鬼湖拉昂措的汹涌咆哮。浪湖的湖光山色,倒影如画,震撼惊艳。札达土林和古格王朝遗址的雄浑苍凉。托林寺壁画的浓墨重彩。藏羚羊、藏野驴的悠然自得。耗牛、绵羊的脖铃清脆悦耳。钦康桑雪山、卡若拉冰川的巍峨仰止。羊卓雍措的雨后彩虹,横越山谷。哲蚌寺、色拉寺的藏式风情,拙朴动人。大天大地,大山大河,大美西藏。
看过了西藏的自然风光,就会明白,为何这片土地会滋生宗教,扎根千年。雪山、冰川、江湖、林海、星空……广袤无垠,通往天际。个体置身其中,是微渺的存在,情不自禁被神圣感召唤。无论这种神圣感源于宗教,还是自然律。山川草木,悉皆成佛。绕冈仁波齐转山,一圈可洗尽罪孽,十圈可免轮回狱,百圈可立地成佛。朝圣之路也是赎罪之路。回京后,身体一身轻松,心念单纯,思虑也少,渐生勇猛无畏。
徒步,像一种会成瘾的“绿色鸦片”。至于意义,来自每个人的赋予。你觉得它有意义,它就有意义。一如自己选择的人生。感恩徒步中国此次行程的领队和全体队员,诠释了户外精神:互助协作,彼此独立。下次有缘相聚,一同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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