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夹竹桃盛开的季节,是在六月。
从车窗望出去,星星点点的桃红被浓绿的细长叶子裹住,风一吹,花枝乱颤。
过去不知道,夹竹桃原来是这样多见的。
又是一个六月了。
我转过头,看向驾驶座上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莞尔一笑。
02
十年前的六月,诚礼中学的栀子开得热烈。
白色花瓣裹着花蕊,被油绿的叶子托举起来,花丛围着扇形的走廊绕成一圈。
洪笑甩着一头清爽的马尾打路边走过,瞥到花坛里团团簇的白花,指着它问身旁的好友。
好友说,应该是栀子花吧。
洪笑顿了顿,而后像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啊?这就是栀子花?怎么以前没注意到?
人总是在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洪笑也是在谢师宴上看着面红耳赤的众人才真真切切地反应过来,她已经毕业了。
她受不了包厢内酒精的弥漫,推门而出。
刚往洗手间走去,就看见迎面出来的人。
黑色T恤,牛仔裤。
是陈可遇。
洪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还是强装镇静,扯了个微笑,“ 嗨,可遇。”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而陈可遇像是没看见似的,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你……” 话还挂在嘴边,陈可遇的身影却已经拐进走廊的某个包间了。洪笑摇了摇头,转身往走廊尽头走去。
走廊那头有扇窗,从窗外可以看见饭店后门的景色。那是一片空地,只有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中午十分的热了,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洪笑的手臂上,她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了烟。
洪笑熟练地吐了个烟圈,仿佛要吹到那棵树上去。
她眯着眼,像是在想事情,又像是在瞌睡。
“洪笑。”
洪笑听见来人语气里分明有一丝愠怒,吓了一跳。手上的烟抖了抖,灰落了下来。
她知道,是陈可遇。
她把烟摁灭,对着陈可遇说,怎么了?
陈可遇眉头紧锁,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洪笑听到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了咬牙切齿这个词。
“怎么了,林可儿也会抽,我怎么就不行了。” 她冷冷地盯着他。
陈可遇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洪笑。他本来想生气的,可是今天的洪笑却让他移不开眼睛。双脸微红,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肩上,新剪的刘海遮住了细眉,一双眼睛竟然有些迷离的媚态。
洪笑见他不说话,拿手在他面前比划了几下。
陈可遇晃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作势咳了一声。
“你找我有事吗?”洪笑挑着眉看他。
陈可遇把手上的盒子塞到她手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回家的公交上,洪笑打开盒子。
里面是装得满满的纸鹤和纸星星。
她的睫毛动了动,眼角不经意地掉下了一颗眼泪。
王八蛋。
她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窗外是午后两点的风,公交车里的女生,盯着窗外打焉儿的树流着泪,像在演一出无声的默剧。
直到后座的中年女人把纸巾递给她,洪笑才意识到,她怎么哭了。
下车以后,她把盒子扔进垃圾桶。
混蛋陈可遇。
她踢了垃圾桶一脚。
随后走进附近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熟练地点上烟,愣愣地直出神。
第三根烟燃尽的时候,她起身,往垃圾桶走去。
她扒拉开最上面一袋散发着腐臭的垃圾,扯掉下面一袋不明物体,抹掉贴在盒子上的果壳菜叶,把盒子从脏兮兮的垃圾桶里翻了出来。洪笑把盒子抱在怀里,远远地看去,像是拾荒的人捡到了宝贝。
她坐回到椅子上,把纸鹤纸星星一个个地拆出来看。
To 陈可遇:
你今天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样子好帅。
To 陈可遇:
今天杭州下雪了,不知道你那儿下雪了吗?
洪笑笑了笑,她想起来,这是她在学画画的时候写的。
那天天很冷,她的手生了冻疮,根本握不住画笔。突然她瞥到窗外飘下了雪花,一片片落到地上,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又陆续打开其他的折纸。
直到黄昏,最后一只纸鹤被打开的时候,她的眼睛终于失去了所有光亮,像一颗陨石掉进了眼睛里,死气沉沉。
她跪坐在地上,没有找到陈可遇的痕迹。
像个迷路的小孩,抱着膝盖大哭。
七百三十颗星星,三百六十五只纸鹤,五年的光阴,仿佛就在黄昏里随着眼泪消失殆尽。
落日西沉,大地上的最后一抹光亮即将消失的时候,万家灯火骤明。
她擦干净脸,头发别到耳后,把散落在地上的纸条捡起来塞进盒子里,向不远处的垃圾桶走去。
03
困意袭来,我问身旁的男人 : “到哪儿了?”
男人用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温柔地说:“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
我像一只猫一样懒洋洋地点点头。
“欸,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男人笑了笑,说,拆纸星星那里。
“噢,想起来了。”
04
那天以后,洪笑再也没和陈可遇联系。
林可儿的名字,也慢慢地蒙上了灰尘。
她过了不痛不痒的两个月以后就背上行李,一脚迈进师范学校的大门,像模像样地学起了老师。
选修老师在讲台上抽学生们回答“为什么选择老师”的时候,洪笑举手说,我想成为一名老师是为了让学生们不会遇见不负责任的老师。
她说得尤其响亮,听得台上的老师懵了几秒钟才让她坐下。
后半节课,洪笑抠着课本,怔怔地出神。
高二那年,班主任进行了一次大搜查。
打开每个人的书包,把抽屉里里外外翻个遍。
原因是 : 林可儿丢了一只手表。
洪笑冷笑地看着林可儿在老师旁装的一副可怜人模样,不由得说了句,真作。
林可儿正好朝她看过去,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得意?
果不其然,还没等洪笑开书包检查,班主任一把拽死她的书包,“哐当”一声,金属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尤其响亮。
洪笑暗叫不好。
周围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班主任开始劈头盖脸地骂过来。她跟着班主任去办公室,经过走廊的时候看了一眼隔壁班的陈可遇。他在做题。
“洪笑,你这人怎么手脚这么不干净,人穷也不能穷在志气上啊!”
洪笑咬着牙,死不承认。
班主任一口咬定是她,说着就要拎她去政教处领处分。
“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事实摆在眼前,你还要我怎么给你负责任?”
“不是我拿的!我不会承认!”
洪笑甩下一句话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一群听墙角的学生冷不丁地被甩了进来。
洪笑冷冷地瞥了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她刚走出办公室,就看见不远处走廊上,林可儿勾着陈可遇的手臂,一脸得意。而陈可遇的目光看过来,照得洪笑抬不起头。
最后,洪笑的妈妈从家里赶来,强扭着洪笑给林可儿道歉,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洪笑从此,再也没听过班主任的一堂课,班主任也把她排到了教室最后最后一排。
05
“哎,这陈可遇,究竟是谁啊?”
“可遇,可遇不可求呗。”
06
洪笑和陈可遇的相识,俗套的掉牙。
初一年级代表陈可遇站在台上发言的时候,洪笑就觉得,他好像一个大人。
说话不紧不慢,虽然稚气,却有些稳重。
那时候的洪笑,还是一个大胖子,穿着肥肥的运动服,看着台上发言的男生怔怔地出神。
其实她也不知道,他会成为她日后长达五年的生活背景。
为了能穿上好看的衣服吸引陈可遇的注意,她每天都要晨跑夜跑;
为了能够站在让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她拼命学习;
从确定喜欢陈可遇的第一天起,她每天睡前都会在纸上写一句话,然后折成星星。
有朝一日,她要把所有的星星都送给他。
告诉他: 因为遇见你,所有的星星都掉落到了地上。
她以年级第六的排名,如愿和陈可遇考进同一所高中。
高一的时候,她终于站上了他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地方。
洪笑穿着校服,大方得体。
“大家好,我是高一新生代表,洪笑。接下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紧张和兴奋,像冒泡的可乐,像得逞的小鬼。
陈可遇看着台上的女生,清爽的马尾,穿着合身的校服,从容不迫地念着发言稿。
他的眼睛里,荡起一层涟漪。
优秀的人总是会互相吸引,洪笑也不知道能和陈可遇一起走在路上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那天放学,她走出门就看见隔壁班正在收拾书包的陈可遇,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
她淡定地走过隔壁班,一步,两步,终于在走下走廊的时候,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声音。
“同学!”
洪笑心里的小麻雀飞来飞去,脸上云淡风轻地问:“嗯?”
陈可遇挠着头,脸上一热,指着她的书包。
洪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天哪。
好丢人。
她看着一半露在空气里的卫生棉,恨不得马上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她转过头,把卫生棉从半开的拉链里塞回去,然后转过头故作轻松地说,可能是天太热了……
陈可遇笑了笑,走到她旁边。
“哎,你是2班的洪笑同学吧。”
哇,他记住我的名字了耶。
洪笑在心里偷笑。
“是的,你呢?”
“我是3班的陈可遇。”
天哪。
小烟花都要燃爆了,洪笑恨不得灵魂出窍来个托马斯回旋,竟然和陈可遇搭上话了。
她可是几年前就已经认识他了,但是还是装出一副刚认识的样子,“噢,你成绩不错,听说过。”
黄昏落在两个人的肩上,两个人相视一笑。
从那以后,两个人走得越来越近,互相讨教题目,放学会结伴同行。
直到有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班上的林可儿站到她面前,把杯子里的水一股脑儿倒在洪笑的书本上。
“ 你干什么呀!”
洪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
“没什么,就是水太多了,喝不下。”林可儿挑衅地看着她。
洪笑也不是好惹的货色。
她拿起湿透的本子,往林可儿身上甩去,水滴啪啪啪全都甩到林可儿身上。
“你,你,你干什么呀,我的衣服都湿了……”林可儿矫揉造作地说。
“没什么,本子湿了,甩甩干。”
说完就坐下,没再理她。
这时候走廊外走过了一个身影,洪笑看过去,是陈可遇。
他盯着林可儿的衣服,而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洪笑。
洪笑的眼神弱下来,突然有点害怕。明明不是她的错,竟然会有点心虚。
林可儿看着低着头的洪笑,脸上一抹得逞的笑。
从那次以后,林可儿时不时地来找她的茬儿,她一开始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在走廊上看到她缠着陈可遇心里才明了。
时不时地小打小闹,洪笑也没放在心上。直到高二那年,林可儿栽赃她偷手表,她才开始变得郁郁寡欢。
那天她冲去办公室,看见不远处走廊上林可儿勾着陈可遇的手,一脸无辜。
她走过去的时候,林可儿以一种“故意以为别人都听不到”的分贝对陈可遇说:“可遇哥哥,你看看她,全身上下穿的都是地摊货,难怪拿我的表,那可是小姨上个星期刚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穷人就是贱!”
她加重了“穷”字的语气,洪笑听着刺耳。
让她更寒心的是,全程陈可遇一句未发。
没有维护,没有喊停,只有眼神里流露的同情和怜悯。
也是那天夜里开始,洪笑学会了抽烟。
屋里一片漆黑,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打火机的火光慢慢点燃烟草,她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它含在嘴里,吐出烟圈。
她想起父亲酗酒,拿着刀威胁妈妈交出钱,七八岁的她跪在父亲脚下,拉住他的裤脚,脸上的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求他不要把钱拿走。
父亲一脚踢开她,她狠狠地撞上了桌角。
洪笑在黑夜里摸了摸额前的疤,已经不疼了。
抽烟会让她忘记烦恼,于是洪笑抽烟越来越熟练。谁也看不出来这个品学兼优的优等生,会抽烟。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妈妈、陈可遇、林可儿。
她知道林可儿也会抽烟。
就是在偷表事件之前,她看见她在卫生间抽烟。
她也知道,林可儿给班主任塞钱了。
陈可遇慢慢地不再和洪笑往来,她觉得越来越难过了。
她仍然会在睡前折纸星星,写下三两句话,扔进盒子里。
盒子已经换了两次了,又快要装不下了。
她叹了口气,想着毕业后做点儿什么。
高考的铃声结束,回到教室的洪笑深吸一口气,去隔壁班叫住了陈可遇,告诉他先别走。
人慢慢地走光了,她捧着盒子,郑重其事地放到陈可遇眼前。
“陈可遇,初中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只是那时候我是个胖子。为了你,我拼命地减肥,拼命地学习,最后和你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陈可遇,五年了,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子,我真的很喜欢你。”
洪笑一口气说完念了好几遍的台词,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跑了,留下陈可遇一个人愣在原地。
他看着她的背影,眼波流动,却没有追上去。
07
“我都说完了,怎么还没到啊。”我嘟囔着。
男人看着我,侧身在我脸上留下了一个吻。
“笑笑,我在。”
我害羞到耳根子发烫,娇嗔道 : “开着车呢。”
过了几分钟,车子停下了。
我拄着拐杖,站在诚礼中学的门口。
沈岸小心地扶着我往学校里走去。
刚走进去,栀子的花香扑面而来。远远地看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群人,不知道人群中谁喊了句“洪老师回来啦”,学生们蜂拥着朝我跑过来。
忘了说了,前几天我和沈岸出去玩的时候骑车摔断了腿,但今天是学生们拍毕业照的日子,怎么说我也要回来合影,毕竟我可是三班的班主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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