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果然是人的一大劲敌,千辛万苦睡着,却又在梦中闹腾起来,叫人在梦中也不得安生。仿佛有无数把剃须刀在刮着本无毛的肠胃,这样刮着,倒好像胃中就生了毛,折腾得宋预衡在半睡半醒之间,继续睡又立刻睡不着,想醒来又极不情愿,忽然迷迷糊糊间好像身子被谁推了一把,两脚一弹,吓去了全部睡意。
右手支起身子在床沿坐了起来。地上的碎玻璃和断木梳仍在原处,像一道并未痊愈的伤口,本来有一张小小的创可贴可以遮住,而今又被硬生生撕去,倒不是撕去伤口后有多痛,而是那伤口又使宋预衡想起伤口成为伤口时的那一刹那,看得宋预衡如在整理一堆千头万缕的乱麻,不知从何下手,也不想下手。又像心中有一团脏的东西,真想剖开胸口,伸手抓出那团使他不快、烦恼的东西,然后扔在地上,使劲跺上几脚。
宋预衡走过去捡起碎玻璃片和断木梳,把碎玻璃扔掉,然后找出强力胶,把断木梳又粘在一起。但不管你的技术是怎样的高超,是怎样的用心,粘合处总有一条明显的痕,显得很刺眼,很不协调,就像伤口愈合了,身上仍然会留下一道疤一样。人就是这样,两人在一起时,总是想到来日方长,自不会去珍惜眼前,等到失去时,才作诗作赋,来一一凭吊。
宜媛在时,就天天吵,就像基督教徒每日必做的祷告,现在不在了,没有人和自己吵,却又不习惯,就像和尚不习惯没有了庙,神父不习惯没有了教堂一样。
昨天的气早就消了,剩下的全是悔意。不但装满了心脏,而且还填满了身上所有可以容得下其他东西的地方。但是现在去找宜媛,她未必会原谅自己,何必去讨个没趣。
心里有事,宜媛早早就起了床。眼圈肿了一圈,大概是昨晚哭得太累,想起昨天的事,也很后悔扔那一梳子,但是想到是预衡先动的手,也就没有很多的内疚。
陈太太端了早餐出来,道:“宜媛,怎么不多睡会儿?既然起来了,快过来吃早点,姑母今天特地请了假,一会带你去出玩,别老是想着昨天那不快事儿,你们以前不也是经常吵,不都和好了?”宜媛听后脸微红,道:“啊?哪有,姑母。”陈太太把早餐放到餐桌上,一边盛着稀饭,一边说:“我说预衡也真是,昨天他真不该那样粗鲁地对你。”宜媛不答,稀饭也没心情吃,倒不是她不饿,而是想成心虐待一下自己。陈太太见她仍然眉头紧锁,道:“别想其他的,来,吃饭,也许吃完后预衡就自己背着藤条负荆请罪来了。”宜媛笑道:“她会来?没我烦他,他不知有多开心呢。”之后心中又一片茫然,预衡那种死要面子的人,他会来么?喝了口稀饭,也就不再去想。
一顿饭还没吃完,却又想回家了。就像早出的蚂蚁,不管找没找到食物,天黑后总是要回蚁穴的。
宜媛暗暗怨着预衡怎么不来,但又一想,自己真傻,是自己提着皮箱走人的,并且走时又打破了他的头,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来。然后又骂预衡懦夫,骂他是个不长骨头的男人。之后却又迷茫,到底是预衡没长骨头,还是他的骨头全嵌入了自己的身体?宜媛想半天,也不得而知,心里又隐隐作痛。
用过早餐,陈太太果然邀宜媛散心,宜媛称病不去,只是隐约感到预衡会来。陈太太不是糊涂人,自然懂得宜媛心中那点小小的心思,暗自笑她,也不戳穿,道:“那好吧,多注意休息,既然你不愿出去,那我到厂里去一下,纱厂里还有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事在等着我呢,午饭不用等了,你和吴妈先凑合一顿,晚上我再来给你做顿好吃的,给你补补。”宜媛道:“姑母,你去吧,不用等我。”陈太太道:“那我走了,如果有事,就拨我办公室电话。”然后换了件褐色外套出去了。
预衡把粘了强力胶的木梳凉在桌上,然后到厨房去找充饥的东西,在碗柜里翻了半天,只找到冷硬的一小团冷饭,如在平时,他是不会吃这种剩下的东西的,就像穿西装的人不会伸手去拿乞丐碗里的铜钱一样,但是现在饥饿迫使他咽下那团又冷又硬的剩饭,吞完后肚中有资本,它也就不再游行示威,该轮到预衡大骂肚子不是个好东西,往日山珍海味地喂它,今日一日不喂,它就起来搞罢工,真他妈不是娘生的。
骂完后心里就舒坦多了,却又感到空虚,像是少了什么,仿佛空气太安静了,才记起宜媛不在身边,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不是他不知道宜媛在哪儿,而是怕宜媛数落,上次自己喝醉酒在家里发酒疯,酒醒后就被陈太太骂得狗血头,至此就畏惧陈太太,有时甚至还不如犯错的小孩见到严厉父亲,小孩怕父亲,是因为他犯了错,而自己怕陈太太,是没来由的,早也怕,晚也怕,见也怕,不见也怕,在他心里,狮子老虎都比陈太太可爱得多了。
想起陈太太,心中就不是滋味,只好不再去想,可是硬是不去想,陈太太的影子偏又从脑海里迸出来。预衡无法,唯有迁怒于宜媛,有谁不好,偏偏有个什么姑母——想起宜媛,心中又一镇失落,倒在床上,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到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也不知道这次饥饿怎么没能把他从中吵醒。睡觉确实是一种很好又可行的逃避方式,遇到肚中无货,或是一些不顺心的事,尽可以扯过棉被往头上一蒙,仿佛与世隔绝,什么也不知道了。而今宋预衡两种可能都占,自不必说一定要在梦中才得解脱。但是做什么梦全不能凭自己说了算。做一个噩梦,醒来后要骂娘;就算上天垂怜,赏赐一个美梦,在梦终究是要醒的,醒来后仍然要骂娘。
也许宋预衡是悔恨到极限在加上饥饿到极限,这样来倒没做什么梦,就是头有点痛,洗了把脸,然后回房间换了套衣服,把木梳子揣进裤兜里,出门了。
大概是睡得久了,夕阳的光线仍然显得有些刺眼,挡了挡并不强烈的阳光,朝“悦来居”走去,悦来居是个不大不小的饭馆,进门左边是一个柜台,黑乎乎的,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代。整个饭店分两层,下层的主顾大多是上城来的小贩,匆匆地来,匆匆地吃饭,然后再匆匆地离开。上层则是一些多少有些资产的本城商人,每天早晚都会提着个鸟笼或者是什么也不带,来这儿喝杯早茶晚茶,随便谈论一下时事;也有可能是来这儿谈论时事,顺便喝杯早茶,如今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更给他们创造了一点谈资。
宋预衡刚踏上二楼,就听见一个穿着青布大褂的中年人说什么日本人快完了,美国人一出手——呵——,就算他日本整个搬来,也把他们统统赶回老家去。
宋预衡不敢苟同,也不多嘴,找了个座儿坐下来。服务生跑了过来,带着职业性微笑道:“宋先生,您来了,吃点什么?照旧?”宋预衡道:“那就照旧——呃,再多上一份。”服务生笑道:“宋先生约了人?”宋预衡不耐烦道:“嗯。”服务生吐了吐舌头,忙下楼去端饭菜。
青布大褂中年人的声音又传来:“美国人那飞机呀——呵!连炮都打不烂,哪像中国的飞机,人家日本人的炮还没打,就自己掉下去了——”服务生端了饭菜上楼,道:“宋先生,您的饭菜到,您慢用。”宋预衡嘲弄一笑。穿着西式服务员的制服,口里操着前清店小二的口艺,只是把“客官”改为了“某先生”。正像一个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的人端着个破碗沿街乞讨。宋预衡稀里哗啦吃光了饭,算了帐,出了店门,服务生还在后面吆喝:“宋先生,您慢走。”
太阳已完全下了山,空气很温和,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肚子里有了存货,心情也大不相同。吃完了饭,心里更空虚,就像千方百计想得到一件东西,现在得到了,不但没有想像中的那种喜悦,而且心情更糟,没得到时心里总有个掂念,现在得到了,倒显得空劳劳的。
宋预衡在街上信步走着,偶尔手伸进裤兜里去拨弄粘好的木梳。天色微暗,不禁意来到了陈公馆。宋预衡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这儿,心中闪过一刹那的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手伸进裤兜去紧紧握住木梳。手心里沁满了汗。在陈公馆门口踱着步,徘徊不定。
恰好吴妈买菜回来,看见宋预衡,惊愕道:“宋先生,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不上去?”宋预衡听出吴妈话里的戏虐,但也不好发作,讪笑道:“我路过,对,路过。”吴妈笑得更得意了,道:“宋先生,还没吃晚饭吧?陈太太可唠叨着你呢。”说完两只小眼睛盯着预衡。宋预衡听到陈太太,忙问:“她说我什么?”“这我就不清楚了,倒是宜小姐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呢,她还担心今天没人给你做饭,你今天吃得什么呢?”吴妈添油加醋道。宋预衡听后果然极其惭愧,心中像是打开了五味罐,什么味儿都有。吴妈更是趁胜追击,道:“宋先生进屋吗?宜小姐和陈太太都在呢。”宋预衡道:“不了——呃”然后掏出木梳递给吴妈道:“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宜媛。”吴妈接过木梳,看了看,笑道:“宋先生倒学会客气了。”宋预衡讪讪地离开。
吴妈上楼,见了陈太太,道:“陈太太,宋先生刚才在门口转悠——”宜媛听是“宋先生”,忙跑了过来,问道:“那他现在人呢?”吴妈道:“走了。”宜媛道:“走了?”吴妈拿出木梳,道:“他叫我把这个给你。”宜媛接过木梳,跑到窗边张望了一下,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不免很失望。正如生日时收到一个礼盒,打开一看,却是空空如也。陈太太小声问吴妈,“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吴妈很委屈道:“我什么也没说,我就说您很念叨他。”陈太太道:“这已经够了。”然后走过去,拍了拍宜媛的肩膀道:“别难过了,他把断木梳粘好,不就是想破镜重圆嘛。”宜媛道:“那他怎么不上楼,还要跑?”陈太太道:“男人嘛,总有些自尊心的,他不来,咱们就不能去?”
宋预衡回到家,猜想宜媛看到木梳时的情景。是感动得涕泪满面?还是置之不理?又或者是破口大骂?又想起吴妈,吴妈真是使人厌恶,简直是狗仗人势!这样的话也就想想罢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三分面子,况且这不是只会“汪汪”叫的野狗,而是陈太太家的,所有和陈太太扯得上关系的,预衡都惧怕。只得对吴妈暗暗咒骂。
正胡思乱想,敲门声响了。暗想是谁在这个时候串门,来得真不是时候。忙把地上的旧报捡起来,折成叠放在桌上,然后匆匆去开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宜媛红红的脸,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久”别重逢难为情。宜媛眼睛盯着地上,不敢看预衡,像一个待罚的小孩。预衡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不知她这儿会回来,只好傻傻讪笑。陈太太在后边道:“怎么,现在太太回来了,就不打算请我进去坐会儿?”预衡听到陈太太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忙道:“怎么会,姑——姑母。”预衡让出路,宜媛和陈太太相继走了进来,预衡带上门,迎上去,讪笑道:“姑母,坐。”陈太太道:“就不叫宜媛坐?”预衡道:“这是她家,她想坐就坐,我能干预?”陈太太道:“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我家,我想坐也只能站着?”预衡吃了一惊,像是有人在体内烧了堆篝火,全身热得仿佛在冒烟,每一个毛孔都可以当作一座活着的火山,随时都有可能喷出熊熊烈焰。宋预衡支吾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呃——我是说——”陈太太强忍住笑,道:“给我倒杯茶,走了这许多路,有些口渴了。”预衡松了一口气,忙去倒茶。
宜媛见预衡走开,大笑道:“姑母,他——他怎么那么怕你?要是他有十分之一像怕你那样怕我就好了。”陈太太道:“嗯?我倒不觉得,我很丑吗?”宜媛笑道:“要是姑母都算丑的话,那天下就再也没有漂亮女人的了。”陈太太听后脸竟然会红,显然是这句话很受用,这也许是女性的通病。不管时间是怎么地从女人身上流逝,这句话永远不会过时,就像猫儿永远改不了吃腥,狗儿永远改不了吃屎一样。正色道:“宜媛——你又贫嘴——呵呵——” 。
预衡从厨房里端了茶出来,陈太太和宜媛停止了调笑。预衡把茶水递给陈太太,道:“姑母。”陈太太接过茶,道:“希望你以后对待宜媛不要像对待这杯茶一样就拱手送人。”预衡的脸像是烧红了的铁板,把热量散发在空气中,仿佛空气也上升了几摄氏度。
陈太太见自己继续待在这儿,预衡的脸非要变成温度计不可。起身告辞,宋、宜再三挽留,陈太太执意离去,只好送她出门。
宜媛道:“现在姑母走了,你的脸不用再变来变去了吧。”陈太太一离去,预衡又成了一家之主。腰板也挺直了。正如见了上司要哈腰,见了同事就不必哈腰,而见了下属时,就应该昂首挺胸,顺便把平时培养起来的啤酒肚也挺起来,这样一挺,也就有了身份,就成了人物。但这时预衡却不敢抬头挺腰,顶多也就挺直了腰板。预衡道:“免费请你看戏不是连门票也省了?”宜媛笑道:“不知是否会演《霸王别姬》,要不《贵妃醉酒》也行。”预衡自知被戏,道:“要看自己去戏院看——呃——要不,我请你去看电影?” “不去!”宜媛道,“就知道对我凶,刚才怎么不对姑母凶去?”预衡被揭了短,就像在大街上被扒光了衣服样的难受,道:“我不想和你吵架,不去算了,我自己去。”说完果然转身作势出门。宜媛看了好气又好笑,道:“我说过我不去了吗?好吧,今晚我请客——晚上冷,把那件外套披上,总是不知道怎样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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