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蛮子123123
01
父亲慈眉善目,面相和善,见人说话,未开口先露笑。
初见父亲的人,不论大人小孩,都能看出他是个“好人”:性格温和,亲切谦虚。
长期与父亲相处的人,对他的评价更是一致,众口一词的“大好人”:以诚待人,处事中庸,工作认真,行事谨慎。
年纪大了都喜欢回忆过去。我周末回去看父母,常听他们讲述一些经年往事。
我发现,父亲的性格不仅仅是和善、认真,也有倔强的一面。
02
人们都知道,六十年代那些日子,工厂停产,学校停课,“造反”成了时代的主旋律。
时任中学教导主任的父亲自然也难逃一劫。
前两天还在批斗校长那个“资产阶级当权派”,突然风头一转,父亲成了斗争焦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父亲搞智育回潮,只抓教学不看路线,主办的教学期刊封面上没有印最高指示。
父亲申辩,学校应该以教学为主,教学期刊是用于业务交流的,教育局和其他学校的期刊都没有印最高指示的先例。
批斗父亲还要深挖历史根源。有人提出,去他老家查查,看他出身如何。于是就派人调查我家的阶级成份。
我家成份早已被评定为中农。调查的人向村民询问,解放前他家雇过人干活吗?村民说雇过。雇过哪些人呢?村民回忆谁谁谁曾在他家干过。
父亲怕我不了解过去的政策,特意给我解释:当时确定成份是看有无雇工和雇工人数,雇佣一个人的是中农。我家劳力少,农忙时地里活干不过来,就找一个人帮忙,但不可能年年是同一个人。调查的人断章起义,把不同时期用的人数加在一起,说我家雇过几个人,阶级成份有问题。
他们自认为找到了突破口,连夜突审父亲。几个人扭住他,把他押进一个黑屋子,逼他承认阶级成份有问题,逼他承认对组织不忠。一向胆小怕事的父亲,这时候表现得却很坚强,他坚持自己历史清白,成份准确,从来拥护毛主席。
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父亲说与一些电影演的一模一样:吹灯、推倒、拳打、脚踢,直至他昏迷过去。第二天,好心的学生发现遍体鳞伤的父亲,才赶紧把他送往医院。
父亲坚守本心,没有任何屈服,终于熬过了那段阴霾的岁月。随着斗争风向的变化,经过组织甄别,我家成份没有问题,父亲没有政治问题,还被提拔到另一所高中担任了校长。
03
70年代中期,父亲在一家事业单位担任副职领导,主持工作。
当时工作人员都在机关居住,办公室和宿舍一房两用。那时还有许多北京下乡知青没有返城。
一天,一个知青来找父亲反映,她从北京探亲回来,她的房间被隔壁同事占用了,她没法落脚。父亲马上派人了解情况,原来是隔壁的同事见知青不在,私自在墙上打了个门,把两间房屋全占了。
父亲先安排办公室去处理,办公室人员碰了钉子回来。父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强占住房这样的问题都处理不了,领导班子还有什么威信?其他工作还怎么开展?他与几个班子成员交换了意见,安排分管领导找这个人谈话,要求他停止工作,腾出房间,听候组织处理。强大的压力下,这个人才不得不把房屋腾出。
这个事情过了没几天,县上给单位分配了一个转正指标。有人悄悄给父亲说,这是戴帽下来的,就是给强占房屋那个人的。果然第二天就有组织部门领导给父亲打电话,意思是解决那个人的工作问题。
父亲为难了,组织部领导直接打招呼,还不知道这人有多大来头。不解决吧,肯定得罪领导;解决吧,他工作表现一般,又刚发生了强占房屋这个事。机关有许多符合条件者,都眼巴巴等着转正的机会,如果这个事情解决不好,肯定影响多数人的工作积极性,也影响领导在群众中的威信。
父亲犹豫、矛盾,一直拖着未作决定。
一天晚上,县委副书记亲自找父亲谈话,态度倒和善,但明确说出这个人是县上主要领导的关系,这个事情必须办。父亲讲了那个人在单位的表现,固执地解释,如果把这个人转正了,在单位影响不好。
现在看来,副书记事先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他当场就通知父亲明天到他的下乡点配合他工作。从此,父亲在一个偏僻的村庄一住就是两三年。这之后,其他同期的干部都提拔使用了,父亲被调整到一个更小的单位,继续担任副职。
这个副书记随后被调整到外县工作,专门通知我父亲去了一趟,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没能开口。他不能把背后的真相说出来,又觉得父亲坚持原则,辛勤工作,他这样处理,心里有所亏欠。他在那个县的招待所专门陪父亲吃了一顿饭。
04
时光流转到二十一世纪。没有受到重用的父亲,光荣退休。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没掌过权,从岗位上退下来,落差小,心态好,身体好。
父亲教师出身,能弹会唱,又办事认真,县里成立老年人秧歌队,有人推荐让父亲组建。
父亲把喜欢运动的老年人组织起来,跳秧歌,舞彩稠,敲锣打鼓,欢呼雀跃。之后,购服装,置乐器,自筹资金,增加装备。秧歌队每天在广场训练,花花绿绿,锣鼓喧天,成了县城一道靓丽的风景。曾参加运城市秧歌比赛获得一等奖,并代表运城市赴太原参加全省展演。
秧歌队满足不了队员们吹拉弹唱的才艺和热情,父亲又在秧歌队基础上组建夕阳红演唱团,吸纳人才,排练节目,巡回演出,逐步发展到可以独立组织晚会,可以为乡镇、街道和企业重大节日庆典和开业剪彩助兴演出。
县委书记注意到这支老年轻骑演唱团为当地宣传文化事业和老干部工作出了力、添了彩,在一次视察调研后表态讲话,让演唱团打个报告,他在资金上扶持一下。
老同志们受宠若惊,但出手毕竟小气,只打了两万元的报告。一位办事活络的成员主动提出由他去找书记送报告。书记见报告只申请了两万元,说老同志们干得不错,为鼓励大家,直接批了三万元。
这位成员拿到报告,自恃功高,认为是他多要下钱了,问父亲怎样奖励他。父亲说这是集体的钱,要奖励,需要集体研究。他估计要研究的话,就奖励不成,遂又生一计,说他买房差一些钱,从这三万元中间先借他一万。父亲想如果借给他,明显要不回来了,以后如何给大家交待?便断然拒绝了。
这个成员与父亲谈话时就没掏出报告,见父亲这么倔,直接转身走了。
父亲宁愿不要这三万元,也不能容忍他的不当要求。
05
往事如烟。
岁月冲刷了不平,时光消磨了隔阂,留下的都是云淡风轻的回忆,放下一切,“把过往当作故事来讲”。
我问父亲,后悔和遗憾吗?父亲给我说,做人,和善是本份,但要有底线,要坚持原则。假如现在让我处理这些事情,我可能还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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