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早晨上班走前,母亲从老家打来了电话,说村里的水泥路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就能打通了,能和镇上的柏油马路连在一起。
在单位上忙碌了一整天,本打算晚点名过后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明天早上八点半一交完班就能精力充沛地开着车回老家去看看父母了。有谁知道?这秋夜的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值班室窗外的铁皮挡雨檐上滴滴、哒哒,滴滴哒哒吵得人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不依不饶的敲打,让我在一间小小的值班室里越发感到寂寥,心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泛起点点滴滴的涟漪。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离开家乡的小山村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去读书。就是从那时起,我常常盼望着从村里到镇上也能有一条就像镇里通往县城那样的柏油马路。那样,我们村里的十几个念书娃娃就不会害怕因为雨天山路泥泞而耽误了到镇里去上学。
事实是我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当兵考上军校,一直到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村里到镇上的那条山路依旧是我当初离开家乡时的那副模样。
这条路并没有因为我常年驻守在边疆回来的少、走的少而变窄,也没有因为我转业回到市里工作要经常开车回乡下看父母而变宽。
不过这下可好了!党和国家决定在农村实施“村村通”工程,像我一样从农村走进城市里工作的人们最终都能直接把车开回到老家的院子里去啦!
再过几天就是我国传统的中秋佳节了,我和妻早就商量好了,她坐火车到省城去稍瞭刚上大学的儿子,我回老家照应几天年迈的父母双亲。处在我们这个年龄段上的人,上有老、下有小,老、小都得亲自去照应,一点都不敢马虎。老人没毛病、子女肯用功学习,这就是我们天大的幸福啊。
家在而今上班的榆林市里,离农村老家还有几百华里,只有等到五一、十一和春节放假期间,我们全家人才能有机会一起回到乡下围在父母身边小住几日。
我是一名监管民警,由于工作岗位情况特殊,平时是没有正常休假日的,只能在法定的传统节假日里和同事们轮流着倒几天班,回一趟老家。尽管这样,还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遇上刮风下雨和下雪天气,那一条短短的从镇上到村里的15华里黄土山路也是无法通车的,我们不得不把车子寄存在镇上的同学家里,而后再全家人徒步负重回家。
这条黄土山路,我一个人断断续续地坚持回去了四十多年,爱人嫁给我后也跟着我坚持回去了二十多年,儿子和女儿又跟着我们一起坚持回去了十几年。因为亲亲的血缘关系,这条路风雨无阻地把繁华的城市与暂时还贫穷落后的农村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每一次回家,母亲总是在估摸的时间里一个人早早地站立在村头的山梁上,有时是迎着凌冽的寒风、有时是冒着冰冷的雨雪、有时是顶着毒辣辣的大太阳!不瞭见从远远的山道上走来的儿子,不望见从深深的沟里头爬上来的女儿,母亲的身影总会长久地定格在突兀的山头上,成为天地间一道守望的风景!
这条路一等就是几代人,让母亲整整等了超过一个甲子的岁月,也让我等到了不惑之年!这条路终于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村村通、城乡通、亲情通啦!

2
“妈妈把家门前那片菜园子打理得真是好。”我在过完中秋返程回市里的路上对三弟说。
三弟也是颇为感慨:“是啊,妈妈的腰腿没有前几年利索了。这一晃,我们兄弟三人也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
好在母亲的心思终于搬到家门前那块不足半亩大小的菜园子上来了。
去年五一和十一两次回家,我们兄妹几人一致劝导父母不要再种那么多地了,马上就七十岁的老人了,还种那么多地干什么呀?又不是不够吃?
特别是在秋收时节,十多亩山地上,糜子、谷子和土豆都长得低头弯腰、果实饱满,大获丰收。可收割起来就难了,搬运起来更加难。二弟和三弟都在外面或打工、或包工,撂不下好不容易才揽到手的养家糊口的工程,都不敢轻易地跑回家里来帮助父母收割庄稼。这年月,能在外面靠打工挣钱来养家糊口,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就只能让父亲和母亲慢慢地把庄稼从地里头往回收。等收割好了,二弟和三弟再集中一两天时间,回来把一捆捆的糜、谷用皮卡车拉到村头的场面上,再让二老赶着慢腾腾的老黄牛拉着碌磙子,在场上一圈一圈地碾压。
今年春上,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病又复发了,严重到连走路都十分困难的程度,脚踝和膝关节都肿得鼓起了明晃晃的大水包。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后赶紧回到家里,把母亲从县医院接到市里的大医院里来,住院治疗了近一个月时间。病好出了院,几天后我再次送母亲回到农村老家,老家还有一大摊子事在等着母亲去料理。
小车多绕弯了十几里山路,好不容易进了村子口,我看见年迈的父亲正弯下腰在坝梁上挖玉米茬子。空旷的坝梁上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园子地里劳动,显得那么孤单!哪有儿时那种人们热火朝天地在一起劳动的场面?!索性就把小车停靠在坝梁上,我跟父亲、母亲现场“约法三章”——今年决不能再种去年那么多的地了,年纪不饶人了呀!父亲张嘴露出了七齐八豁的牙齿,一贯黝黑的脸上绽放出沟沟坎坎的笑容——那是他看到了母亲行走利索的步伐才咧嘴笑了呀!
父亲和母亲得病的大半原因都与他们常年过度的劳累有关。我既是央告又是不置可否地对着父母,今年种地必须减掉三分之二,以锻炼身体为主。二位老人都当场表了态,说今年肯定不再种那么多的地了,只把临近的几亩好山地种上些糜子、谷子和土豆这些常规农作物,收成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我们兄弟姊妹们吃几顿“想想饭”……
临走前母亲给我交待,等西红柿、茄子、辣子和包包菜等苗子上市后,得专门送回来一些。她要把家门前的半亩地都种成蔬菜,吃起来就方便些了,省得从城里往乡下送,一来二回的不划算。半亩菜园子要想很好地经营下来,日复一日、月过一月,那也得劳心费神地下一番大功夫哩。大老远从市里的苗圃把苗子买好,开上车来回好几百里路程,不说油钱多少,单那往返两次的高速公路过路费就得交130元,够父亲和母亲半年的吃面钱了!但是,秧苗还必须得往回送,这笔账是不能用金钱的多少来衡量的。
中秋节那天,三弟回来后打开他春上亲手给菜园子圈上的铁丝围网(害怕羊啊、狗啊、鸡啊的进菜地里去瞎翻腾)口,走进菜地里查看了一番,说菜地里的杂草太多,辣子和西红柿都老了怎还不往家里摘?
说归说,他不敢当着母亲的面说这些话。以母亲的精神头能把这半亩大的菜园子经营到如此状况,我觉得三弟的要求的确有点太高了。他跟孩子似得朝着我笑了笑。
且不说菜园子周边的一棵棵葡萄树把藤蔓高高地伸展到柳椽搭起的葡萄架上,单那一串串悬挂在藤蔓上熟透了的紫葡萄就够诱人的了,更像是一串串紫水晶,足以引人垂涎欲滴。菜地当中有几株茶杯粗细的红枣树,也长得高过了三四米,树枝上缀满了红宝石般亮晶晶的大红枣,形状如同马奶子一般。枣树和葡萄树都是二弟在修建新砖房时栽种起来的。
再看看菜园子里大小不一的一畦畦菜地吧,根据母亲的喜好都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畦埂上的红葱苗鼓胀着青绿色的长叶管,只露出上半身来,那白皙的下半部被培土深深地埋住了,人就无法欣赏到它“一清二白”的本来面目。青辣椒的占地稍大了一点点,尺把高的苗身上悬挂着八九个颜色不一的小灯笼,有的红丹丹喜气节庆,有的青绿绿光鲜玲珑。西红柿有点东倒西歪的样子,母亲说已经吃下架了,就懒得再打理它们了,红果和青果稀疏地挂了几个,头梢上还有几簇小黄花开得正艳。茄子就更不能说了,比西红柿还要状况糟,一小块菜畦里只有三四个吃饭瓷碗大小的黄茄子悬垂在褐色的茎干上,父亲说留下来明年当种子用。黄瓜架被母亲早早地收起来了,几根又长又粗的黄瓜条匍匐在菜地里,三弟提醒我小心别踩坏了,那也是母亲留下来明年当种子用的。韭菜茬许是刚割过不久,和那葱翠的草莓叶子比赛着显嫩,只是想吃草莓果得要等到明年夏季了。
这一片不足半亩大小的菜园子里,各种果蔬上都凝结着父亲和母亲大半年来辛劳的滴滴汗水。

3
农历八月,天气明显地降温了。沥沥秋雨把黄土高原上的泥土淋拉得满地稀烂,一脚踩下去烂泥糊糊粘满了鞋帮。
有件事在我回老家前就和镇政府的包片干部协商好了。前十来天,精准扶贫工作组的干部白文慧给我打来电话说,老同学你得亲自出面给姨姨做一做思想工作了,通村公路要经过你们家老三的旧窑脑畔上和院子边,得铲到二十几棵红枣树,镇里和村上都跟姨姨说不通,劳烦你再给说一说?
为了两个娃娃念书,几年前三弟不得不撂下村里的耕地,举家搬进县城里打工去了。弟妹成了全职家庭妇女,照料两个娃娃上学;三弟带着他的施工队满世界里揽工,做公路悬崖上的防护网和水泥喷浆工程。
二十多年前父亲带领全家人用牛车拉、脊背背,运回来石头箍起了四孔石窑洞。现在都留给了三弟一家。靠东边的那一孔石窑是父亲在我结婚时分给我的,中间一孔在二弟结婚时分给了他们,西边的最后两孔分给了三弟居住。分给我的那一孔由于我在部队上工作,从前一直由父母亲居住着。直到二弟在几年前新盖了一座就像城里人居住的那种砖混结构的平房,父母亲才搬到了二弟现在的家里,也是我们兄弟几个全家人逢年过节时一起回去的方向。
通村公路要从三弟家的脑畔上经过,还要紧挨着院墙的外面。硷畔上的二亩自留地毁坏了不说,还要铲掉种在地畔上的二三十棵红枣树。母亲就不高兴了。
早些年,祖上栽种起来的二十多棵三个人合围都抱不拢的老柳树,在村里道路改建时几下子就被大铲车给铲倒了。父亲曾是村队干,一个人默默地蹲在窑洞里偷偷地掉眼泪,母亲和村干部交涉过,要他们把老树桩用铲车铲回到硷畔上就行了,不要村委会一分钱的赔偿款。结果是老柳树被施工队压路的压路,扬撒的扬撒,愣是没有给母亲铲回来一星半点的树桩,最后还被无聊的过路人把父亲和母亲捡拾在一起的一堆树桩一把火全给烧掉了!
为这事,村长无地自容,包片干部无话可说。他们理亏着哩!母亲在我的劝导下不再和村主任、镇干部争长论短了。
这次修路,再一次激起了母亲的愤怒!旧居前的那棵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拯救过我们一家老小生命的老榆树,连招呼都不打就被施工铲车几下子又给铲倒了,连带六七株我儿时记忆中的老榆树也一起给铲掉了——那是我童年时期的欢乐树啊!
更为可气的是,几十棵挂满红枣的红枣树在隆隆的机械轰鸣声中,就像一颗颗滴血的泪珠,随着连根拔起的树身纷纷落入了泥土中……
母亲哽咽着给我打来电话,儿呀,他们太欺负人了!
我在市里的电话这头倾听着母亲在故乡的电话那头——诉说,起根底由都说清楚了。我良久地思索着如何给母亲宽一宽心。我问母亲的意见是怎么个样子,我出面和镇里的包片干部谈一谈?
“村村通”修路工程是党和政府为农村摆脱贫困根由而修建的一条惠民大路。特别是陕北山区,偏远贫瘠的自然环境严重地制约着当地农民的发家致富,很多绿色无公害农作物产品无法快捷地运送到县城里和更远的城市里去销售,使得山区的青年农民大都跑到城市里打工挣钱去了,撂下了大片荒废的农田,田地里野草丛生,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五荒地。修筑一条通村公路,那是包括我父母和我这样走出山村在城市里工作的几代人日夜梦想的美好向往啊!这下可好了,国家把公路都修到村民们的家门口了!大车小车都能开回村里来了,这是“要想富先修路”的前奏曲啊!
耐不过母亲的再次说道,我和三弟冒雨来到旧窑的院子里转了转。从大村到旧居的这段路正在往上打水泥,路面已经硬化过了,只是适逢下雨,施工队把各种大型的钩机、铲车和压路机都停靠到坝梁的平顶上了。一旦雨停了,他们就会抓紧时间抢着往路面上铺水泥。
修路风波总算在我和包片干部的协调下解决好了。取直线、距离三弟的窑洞再向西挪开15米,这样既不费工又不至于伤害到三弟的利益。至于枣树,铲倒就铲倒了,移栽到硷畔上,大不了让枣树的病痛慢慢地愈合,过上个一年半载新的枝丫还会重新长出来的,枝丫上还会挂满红玛瑙一样鲜艳的大红枣啊!
陕北的红枣树从高原人家的村头院落到黄河岸边的滩涂地段上,甚至是沿黄河大峡谷的悬崖峭壁上,到处都是。一颗颗饱满红润的大红枣连接着一户户山里人家的经济来源啊!从感情上讲,具备顽强生命力的红枣树就像陕北的劳动人民一样,对生存条件从不讲究半点好坏,无论天旱雨涝,总是随遇而安、茁壮生长!
四月里枣花花开,芬芳引得蜜蜂来。八月里枣蛋蛋红,等着哥哥回家打枣哩。枣牌牌挂在窗棂棂上,娃娃们举着小手手要吃哩。
这是怎样的一幅陕北民居图呀?!然而,这样的情景早已难再找寻了。
在我和三弟查看完杂草丛生的旧居院落时,同学文慧的越野车正好打院外经过。停下车来,文慧和县里精准扶贫工作组的成员们下车来和我握手打招呼,说他们刚才在村委会里开过会了,完善一下给我们村正在兴建的万吨级蓄水池的工序。正好我和三弟都在,就把改路的经过给我们汇报一下。我说汇报谈不上,老百姓的工作都好做,感情上多贴近一些,方式方法上多变通一点,没有什么做不通的。
同学文慧走后我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五年来我们县乡两级的干部下乡的工作作风改进了多少?至少他们能够接近老百姓,贴近民情民生了!这要是放在我转业回来的那阵子,哪一个包片干部还会冒雨下到村里来泥一把、水一把地亲临现场安排指导工作?早就西装革履地走进星级饭店里,在酒桌上吆五喝六地猜拳喝酒过“天阴”去了!
现在,他们能扑下身子、真抓实干地为老百姓办实事啦!
送走了县乡两级精准扶贫工作组的同志们,我和三弟也打着雨伞往回家的路上走。
三弟说,照这样发展下去,出门打工的村里人慢慢都会回来的。城里的钱越来越不好挣了,农村的绿豆、黄豆、红葱、大蒜、山药蛋、糜子和谷子的价钱都一股劲儿地往上涨,都是城里人餐桌上的最爱!返乡种地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还说,陪父亲、母亲过罢中秋节后他还得到府谷县的工程上领料工队去,赶天冻前给人家把工程做完。思谋着冬闲时节再回来准备工料,打算明年春天再在旧院里盖一圈儿砖房,花个十几万彻底把院落围成一个四合院,到那时家里就更好住了。
是呀,有地可耕种,有水可浇灌,有坝可养鱼,种草可养羊、喂牛,有无公害的绿色蔬菜可吃、可卖,有新修的砖房可住,有小轿车进城、回乡可开,这日子多美气呀?!
正如三弟所说,农民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的!
我在畅想着明天,明天——我们的下一代、或者是下下一代,说不定就会形成城里有房、乡下有家的美好格局,上班时在城里居住,周末了再回到农村来度假,真正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美好生活。
明天,常回家看看将不再是走出家乡的人常常记挂在心头上的那个无奈的情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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