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

作者: 星芳希齐 | 来源:发表于2020-11-14 06:17 被阅读0次

            秋后如刀剮的一天,海子裤腰带上别了一捆绳子,左手耷拉在肩膀扛的锄头上,右手弯兜烤得黄金一般的馒头,不紧不慢踱着外八字步,酥脆的干馍馍嚼得嘎嘣嘣响,浓郁麦香渗进温煦的午后时光,伴着一脚一脚扬起的黄土,顺着羊肠小道一路蜿蜒。

            坡肚子中间富贵举着旱烟袋蹲坐在牛圈矮疙堎上,老牛正眯眼出神,蠕动腮帮子磨牙,牛哄哄的粪香氤氲半坡。

            富贵又叫山西富。富贵上面有8个姐姐,送人三个夭折四个,好不容易老年得了富贵这一子。富贵小时顽劣,上午打了张家娃儿,下午抓伤李家孩儿,暮色时分又率众绝崖处摘木瓜……

            富贵爷爷早逝,奶奶的眼里只有一个富贵,睡觉看着,出门拽着,生怕磕着累着。小时富贵差点砖头砸死海子,海子来告状,富贵爹烟袋头鞋帮子上磕得嘣嘣响,富贵奶奶赶紧垫一块擦脸毛巾哭得泪津津:“我们十亩地里独支苗,看你把我家富贵抠成甚?”富贵奶奶说着斜倾腰噗哧一捏,擤了一把清水鼻涕,顺势抹在麻线抐瓷实的布鞋底上,曲胳膊够起嘴角左右摩挲一遍,一套动作娴熟如场地上抡撸歌打稻谷。

            “走,寻他妈评理去!”富贵奶奶如蛇精扭腰溜下炕堎,牵了富贵肉墩墩胖乎乎的手。

            海子怕母亲家法伺候,朝富贵家唾了一口愤恨又恶心的唾沫,恼悻悻骂骂咧咧离去。

            海子母亲性格暴躁,海子父亲脾气倔驴一样冲,海子兄弟五个凡事武斗解决,语言在海子家似乎是多余的。

            富贵念了三天书,先生黑黝黝一指宽的竹片片戒尺像是为他量身定制,念了三天挨了五顿敲打,富贵奶奶差点吊死在学校大门口,骂得先生家方圆十里鼠蚁绕行。

            海子虽然讨厌富贵奶奶,但也喜欢富贵奶奶发飙,那个电视还不甚普及的荒野年代,看富贵奶奶撒泼打诨不亚于村里难得一见的皮影唱戏。

            同龄的孩子都不喜欢和富贵玩,富贵奶奶又时常影子般尾随,捎有争执,富贵奶奶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下午能找三家理论,全村也就二百来户人家,差不多都急赤白脸领教过了,富贵的童年其实特别寂寞。

            海子家和富贵家疙堎上下。富贵常常偷拿奶奶的糖果点心和海子分享,没有奶奶护佑的富贵一点也不威风。

            海子的父母中年相继离世,海子的三个哥哥撬了供销社的锁偷些日常用品,正好被半夜撒尿的老王头撞见,那夜的月光格外明亮,亮的使人分不清是夜是昼,亮的世界毫厘必现。海子的三个哥哥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四哥过继给村里的老光棍——吴赖蛋。这赖蛋三辈单传,祖辈是殷实的庄户人家,修了7孔窑洞,脑畔砖瓦雕花,左右压了一对石狮子,石墩上复刻幼崽嬉戏图,预示家族人丁兴旺。窑洞一侧耳房又打了三间,一侧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一眼砖跨口土洞,有墙有牛棚,叫垮院。三口水窖,两眼储存窖,大门风吹日晒不甚当年气派,却也不失祖上风光,老木门吱吱嘎嘎朝里咧开,门槛中间磨得弧形锃光瓦亮。赖蛋过继四哥是因为四哥可以耕地干农活,老了也有个依靠。

            四哥说让他带上海子,他愿意改姓,愿意一切听赖蛋的指督。众人见四哥懂事有担当,小小年纪能吃苦,比起自家少不更事的孩子不知能叫人疼惜多少,纷纷相劝收留兄弟两。

            赖蛋今年53岁,半生懒散穷困,一双鞋磨得底开了核桃一样的洞,踏倒跟的鞋帮磨得缝了三重四叠,窗窟窿上的麻纸绺绺严冬的寒风吹得进进出出直拍打,低处的窗窟窿显然堵得衣服错落有致,够不着的半拉天窗依旧交响乐常鸣。若是夏天,赖蛋躺炕头就可哼着小曲打口哨,咋一嘴烟袋双唇啵儿一声响,白天才看见富贵大姐娟子那丰满的臀从他身边一摇一摆扭过去,及腰长发飘飘洒洒,赖蛋常常想的入迷。

            海子觉得四哥就是四哥牵得那头老黄牛,永远不知道累,永远不知道苦,永远不知道疼。四哥总是月朗星稀的黎明扛着犁耙走在前面,后面的老黄牛不远不近缓缓跟着,海子不明白赖蛋说的四亩地有多大产,大概很多吧,不然四哥怎滴如此贪早摸黑。

            第一年村里的人们说四哥和海子能受苦。第二年开荒勤恳,粮食大丰收,种的蔬菜相邻都有份,纷纷说赖蛋有福气。第三年四哥和海子丰收的粮食够给家里翻新一番,赖蛋祖上的房子又熠熠生辉。

            从大门迈进,映入眼帘的是白鹤延年大壁照,不到20步就是生意盎然的家常菜园,小菜园春夏叶绿菜肥,跨过三级台阶便来到屋门口,四哥和海子把赖蛋黑的能擦着洋呿灯的窑顶刷的白咯森森,黑得卷衿衿铺盖洗得纹理亲肤,窑侧的黑瓷大瓮依序从高到矮,石盖不留一点儿缝隙,“瓮里的粮食放十年也不会起虫!”赖蛋见一次人由不得夸一次,村里的人都羡慕赖蛋殷实。

            娟子结过一次婚。娟子不像富贵爸妈,像富贵奶奶。小小年纪特别能吃苦,操持家里家外一把行手。富贵爸妈不爱和人争长短,娟子偏偏像富贵奶奶。娟子和富贵差23岁,娟子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护富贵,像金疙瘩一样不能掉皮皮。富贵奶奶走后娟子扛起战斗旗帜,和她奶奶一样也是常胜将军。

            娟子35岁才和邻村光棍贾阳结婚。前三年娟子没怀孕贾阳母亲只是背后议论,五年之后娟子除了吃得一年比一年白净圆乎些,一点动静也没有。贾阳的侄子都三岁半了。

            一次娟子过生日,吃完一块大大的蛋糕自言自语又长了三斤,贾阳母亲蔑视撇嘴:“全身不该长的地方都长了,该长的一点不长。”

            娟子的火雷瞬间爆炸,一把夺过贾阳母亲喂小孙孙的蛋糕填火炉:“让灶王爷吃了上天言好事。”

            小侄儿追到火口急得哇哇大哭,娟子满脸横肉骂道:“现世饿死鬼!”

            婆媳大战一场,娟子回了娘家,一住半年。中途贾阳来过一次,娟子要贾阳母亲登门说好话才肯回去,贾阳母亲就嚷着说让娟子稳稳坐家炕头慢慢等。两个村落两山相向。贾阳母亲坐街外说的话乘着风儿登时就飘过来了,娟子站在娘家村头和婆婆又较量了一番,娟子的委屈似荒野孤魂四处游荡,声声凄厉难堪。贾阳从此再也未寻娟子回家。

            娟子的愤怒如火山爆发逐日窜高,愈发吃得凶猛,就像一夜之间胖成二百斤,脑门子的气焰加上脖子上的褶皱,看上去真的像那驱邪凶神。

            赖蛋虽和娟子同村却不同姓。有四哥和海子兄弟两照应,这些年的好光景日益叫人艳羡起来。风和日丽的一天,娟子住进了赖蛋家。

            娟子天生就是掌家的主儿。海子的三个哥哥出狱回家,祖上的那眼土窑洞无人修护,风刮雨洒塌了口,赖蛋的垮院暂住了海子兄弟五个。

            兄弟五个开荒,忙种,到了秋天又是一个大丰收。海子喜欢做饭,娟子住进赖蛋家没洗过一次锅。海子的哥哥们舀饭时娟子的脸像腌菜的门墩石,乌黑乌黑的。赖蛋以前因为四哥和海子从没计较过哥哥们多了三张嘴。

            娟子来了以后,赖蛋就骂骂咧咧,不是嫌大哥懒,就是数落二哥吃得多,海子做饭娟子就嚼着碎嘴倚在门槛儿上晒太阳,削土豆的皮剜厚了,擀面条撒得玉米面多了……

            这年隆冬的一天清晨,朝霞微微透了光,轻雾蒙蒙亮,院子里的砖头敷了薄薄一层霜,娟子披头散发忒喇两只棉鞋吆呼海子起床给她熬一碗梨汁,海子急忙批了衣服跑向厨房。娟子的要求,海子从来不会推诿,立竿见影,海子知道娟子的吊死鬼样儿,如此还不时搅动她那两片厚嘴唇吧嗒吧嗒不是他三哥吃饭时没等她先调了盐,就是他大哥说话斜眼珠子瞧了她一眼没抬举……

            娟子咳咳撅了喉咙里的浓痰,往垮院里恶狠狠唾去,像解了新仇旧恨,俄而讪笑一声,深深眯了眼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还未合口,娟子公鸭一样的嗓音鬼哭狼嚎。

            赖蛋跑出来一看,只见娟子躺地上杀猪一样嘶吼,海子兄弟抬起肥猪一样的娟子嘿哟嘿哟猫腰慢走。

            赖蛋心疼的给娟子盖了被子,每日端水喂饭。富贵每天晌午查探情况,过来陪娟子个把小时。

            不日赖蛋叫四哥和海子分家产。

            “娟子将来和我合葬,正院和垮院都给富贵,垮院四哥可以住到老去,海子不管,因为当时也没打算过继海子。”

            “噢!”四哥不语,沉默片刻,起身走了。

            “垮院我们也不住了,我们兄弟几个开的荒地归我们。”海子问赖蛋。

            “狼嚎焉的七亩可以给,其他不给。”娟子怒目圆睁,盯着海子,像随时准备起身要扇海子几巴掌似的。

            富贵堵了垮院墙门,海子兄弟五个算是分门独户了。 第二年春,海子和四个哥哥又开了二十亩荒山,翻新自家老房子,添了五孔新窑洞。

            四哥和二哥陆续成家,大哥过继邻村白寡妇,三哥往城里打工去了。

            娟子尾骨骨折 ,成天躺炕上难受,一会叫赖蛋推她翻身,马刻又饿得直骂,饭还没喂完,又拉又尿,不到半月,富贵就不去了,赖蛋也吃不消这罪过。娟子饿了骂,想翻身骂,拉了尿了没人管又扯着嗓子骂,鬼哭狼嚎数月便身底腐烂,听村邻议论起了蛆,愈发没人管了,半年光景就死了。

            赖蛋日渐消瘦,常常倚着墙根打盹,偶尔去瞭瞭海子兄弟几个,有时确实是想讨碗饭吃。

            黄土山梁上的夕阳总是铺洒如金,照在富贵的17孔窑洞上,照不来一个媳妇。

            村子里鸡叫狗吠,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赖蛋晒太阳时总是蠕动掉光牙齿的腮帮子前言不搭后语道:“海子的饭好吃。”

            四哥又修了房子,四嫂张罗着海子的婚事,只是海子不喜欢,海子说寄人篱下半辈子,现在想过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有吃有喝,没人管是日上三竿还是半夜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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