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年前的今天父亲走了。此前的半年,他在我与母亲眼中是一点一点走的,他虽然一直躺在床上,但还能说话,发脾气,听河北梆子,后来,他眼神越来越混浊,气息越来越短促,瘦肉粥和最爱吃的炸黄花鱼也吃不进几口。
有天晚上,他对母亲说看见了我的爷爷,就在门口,现在还在。又有天晚上他说看见一黑一白两个陌生的人。我母亲是看不见的,但她拔出剑来,在院门外一阵挥砍。那是我的母亲生平第一次“舞剑。”她什么都不怕,不顾了。
父亲疼得时候,母亲急得想去找毒贩买毒品。
父亲走的那天,寿衣放在病床下面,我坐床边拉这父亲的手听着他微弱急促的呼吸,看着他微微张开的眼睛,心里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母亲在医院楼道里碰见穿白大褂的就问,好像他们口袋里都揣着还魂丹。但谁也不能让父亲回生。他们只是催我和母亲赶紧去交钱,把核酸先做了。只有主治医师会很有内容地说上一些我母亲听不大懂的内容。
母亲做完核酸回来,我正在用热毛巾为父亲擦脚。趁母亲去换热水,我给寿衣店老那打去电话,电话号刚拨出去就通了,“那哥,我爸要走了。”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说完以后,连我自己都有点不信。
夜里十一点,老那一边催屋里的人赶紧穿衣服,一边对我说:“兄弟,剩下的事就要给我吧,你别搬,别抬,别靠近你爸的嘴。”
他的意思我懂,人刚死后,胸口还有一口气,不知是不是怨气,动作幅度大了就会一张嘴喷出来,吐到活人就不好了。
老那的寿衣店就在市医院对面,隔着一条马路。人五分钟就到了。他们进来后,又跟进来一个护士,我看出她是来催我去做核酸的,但她又看了一眼病床,就退出去了。
早年,有位算卦的说父亲不得我记,母亲能得。就是说临终时子女在身边是得记,不在就是不得记。二十年后我才知道算卦的钱是白花了。但我也有点有意为之的意思,因为我一直记得这句话,放弃了很多次去外地工作的机会,父亲病重后,我更是能请假就请假,尽可能勤回家看看。
二
我陪着母亲连夜在老那店里挑了个富丽堂皇的骨灰盒,看着有几分像避暑山庄的丽正门,价钱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工资。这个时候,只要母亲满意就行。她凌乱的刘海,眼角的泪,还有一声声的叹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父亲一走,我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母亲身上。
前段时间还是一腔怒火在院子门口和黑白无常论剑的母亲,在父亲走后,在同样一个无月的深夜却不敢走进停尸间了。门四敞大开,我进去登记,母亲在外面盯着我,像个跟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我去办证明,她也寸步不离。
头七置办寿材清单上,我加了唢呐、板胡、和文房四宝。晚上老那打来电话说板胡把做寿材的师傅给难住了,弦不好做。我说那算了,我把真的烧给我爸。
三
父亲45年生人,抗战胜利转内战。爷爷是大字不识的地下党,一遇紧急情况就会把写着情报的黄草纸吃进肚子里。当然,回去交差也是一问三不知。解放后爷爷与组织失联,九几年才有部门与之取得联系,还补发了一些钱。爷爷那时又开始交党费了,虽然家穷得叮当响,但他很开心。
爷爷把父亲送进私塾,教书先生是沧州大监蹲过的人,不知慈禧哪年一高兴给大赦出来了。江湖上略有些名号,不但识文断字,还会一些占卜、医术,身上也有些功夫。
父亲虽然没文凭,可毛笔字写得好,对联编得也妙,吹拉弹唱也行,还会狮子倒爬城,据说这是江湖上一门绝学,燕子李三当年也练过。
来承德去避暑山庄,父亲就没买过门票,没走过城门,基本都是走墙头。就不知道是去和谁约会。那会儿他还不认识母亲。
父亲的能耐我是连一半的一半都没学到。我懂事时,他都四十多了,只记得他能一手拎起一个成年人,三百多斤的气力。三步窜上一棵老柳树去捉追鸟的猫,那是后来我妈说的,多少有些仰慕之情中掺杂着吹嘘的意味,可信度无限接近于0,可我当时听来眼睛是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一副明明很信却又要惊掉下巴的样子。总之,是该配合她的表演我都完美演绎了。
都说人逝如灯灭,可在至亲心中怎能说灭就灭。父亲病重时,为了方便照顾,我和父亲同床而眠,养成了一个习惯的动作,就是我一醒来,眼睛还没睁,先要伸手摸一摸父亲的手。
父亲走后,我时常一觉醒来摸了个空,然后心里跟着一空,眼睛鼻腔就都酸了。
四
去年的今天,天还没亮,我就去太阳沟看父亲。我站在父亲墓前,哭得要用手指咬住袖口去抹眼泪。37岁,我突然意识到,我也只是个孩子。
母亲问我,那么黑,你一个人在深山的公墓里怕不怕。我说:“没事,谁都斗不过人。”可我心里说的是:“有父亲在,我就不怕。”
今天,我不能老早就去了。天亮以后,要下了夜班才能去祭拜父亲。
墓地是父亲活着的时候,我、母亲和妻子一起去看,提前就买好的。还请了风水先生,前有照,后有靠,怎么好他怎么说。当时是三万五,如今,四万五也未必买得到。这几年墓市可比楼市好多了,埋的都是夕阳西下的人,可走的确实朝阳产业的路数。
父亲墓地旁边的两处墓穴还都是空的,第二年,就多了一个邻居,一看墓碑上的刻字,把我吓得差点跪了。她居然和我母亲同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接受不了这种巧合的。
前几次去,我都让母亲在下面等着,一来,上山的路不好走,她膝盖不好。二来,真叫她看见父亲的那位邻居,她不但膝盖骨会被吓的飞出裤腿,估计心脏也受不了。
这几次山上我都会想到一件事,花钱请风水先生选墓地就是为了让母亲满意。等我以后手头宽裕了,要换个祠堂,不但能住一大家子好几代人,还一定是不用爬山的那种。我怕我老的时候爬不动山了。
五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问过他,一开始他是想落叶归根,埋在老家,和爷爷奶奶的坟在一处。后来又改口了,说就在承德。可能是担心母亲百年以后不好过去,对我的能力?心意也有些不放心。这些他没说,都是我猜的。
从父亲走的那天直到今天,我没在母亲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母亲和妻子哭的时候我没有哭,亲戚从四面八方赶来在父亲灵前哭成一片的时候我也没有哭。不是我忍得住,是我哭够了。得知父亲晚期病重的时候,我就经常躲到地下室哭。有时候妻子、孩子都在家,自己又忍不住眼泪,需要从五楼跑着去,为了不打扰到一楼的邻居,我就咬着一块棉布。人老得了重病,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真的很惨,有子女在身边也不行,那是谁也替代不了的惨。我为父亲的病伤心,为他不能体面伤心,为我即将失去他伤心。躺在床上的父亲也定也很想他的父母,那才是最爱他却已不在世上的人。
我也想到了我将来的这一天,并过早的对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有了一些想法。
戏曲是融入中国人骨髓里的东西吧,不管年轻时多爱听流行音乐,到了一定的年岁就会想买一个唱戏机,听上几段梆子、豫剧什么的。
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老了,常常戴上耳机拿着父亲的唱戏机出去散步,有一次我把一段戏曲传到朋友圈,还被宣传干事训了一顿。正是因为她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她才训的我。大概是让想我把自己的事低调处理,不要感染到别人。但我不明白《拜天地》怎么就能感染到别人,我可是连一句旁白都没留。她让我明白了微信是我自己注册的,但朋友圈不是。所以,我特想给自己也买一块墓地,那才是绝对的私域。但我不能怪她怨她,她是我的好老师。于政于民,我常写一些大孽不道却很痛快的文章。若不是她时时提醒,我大概率不能安安全全活到现在,虽不致死,但波折难免。正因有她,我曾经时常能预感自己要闯祸的那种预感都少了很多。
六
很平凡,我经历了很多人都经历过,或者即要经历的事。人生在世十之八九不如意,所以开心的少,就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是我父亲走后的第二年,是八月十五,是我心情沉闷的时候。我收到几条祝福短信,还给更多的人发去了祝福短信。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正在经历苦难,过的如意的人,却都在今天送上祝福,希望别人能过的好。
祝福,见与未见此篇的朋友健康幸福,平安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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