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抗日死》
洛杉矶有一份华人办的期刊,我的同学工作之余兼职总编,几天前向我约稿,指定内容是我母亲关于重庆大后方的回忆。今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抗战内容的文章在期刊中份量很重。
此前,我曾有不少文章涉及抗战时期的重庆以及不远处的家乡,也许是那些事引起同学的注意。那里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也不是铁蹄践踏的敌占区,这些回忆是不是符合期刊的要求?我没有把握,但是,毕竟是因抗战而发生的,从另一个角度来回眸抗战的。
母亲今年八十三岁,抗战开始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但很多事情,她记得。
母亲的五爷是川军的总参谋长,抗战时率军出川对日作战,死在沙场。是战死还是病死?母亲记不清。只记得一副灵柩装着衣冠送回家乡。
父亲与母亲是同乡,生前给我讲过,这个五爷当年死守衡阳,给老蒋发电报“来生再见”。
这样看来,应该是以身殉国了。他能直接给老蒋发报,应该军衔不低,至少是衡阳守军的最高指挥。如果是病死,棺材里应该是完体。估计是死的惨烈,连马革裹尸都不能了。
我问母亲,这个五爷叫什么名字?是刘湘部的还是刘文辉部的?母亲告我,叫江锡平,刘湘部的。
我查过川军史料,查不到。解放后,由于历史的原因,连日本飞机炸毁家里在重庆的小洋楼都不敢表示愤怒,对家族里的这位牺牲的抗日将领更是讳莫如深。母亲大概是知道这个五爷的最后一人了。
母亲自幼生活在当地一个大家族,抗战开始时,请了私塾先生,教家族里十几个孩子读书。抗战胜利后,这位先生到附近镇上中学当校长。临解放时,不知去向。他的老婆留在那个中学教书。解放后,先生的老婆公开了身份,来道别。原来夫妇俩是地下共产党,先生已经在上海市委宣传部任上了。母亲她们大吃一惊,这位先生一直是默默教书的呀。
母亲 现在回想起来,对好多事情的原因若有所悟。
这位先生为何选择母亲家任教私塾?那位五爷的身份势力可做保护伞掩护。再则,母亲家江湖气特重,先生若有不慎,露了马脚,家里也是佯作不知的。还有一个原因,也许是他的任务,这话说来就长了。
抗战三年后,即1940年,家乡来了一个队伍,叫战训团,全称是“国民政府战争干部训练团”,是为抗日培养训练军事干部的,从流亡学生中招考,有大学生也有中学生。人数三千多,分成中队沿綦江两岸驻扎。
这些学生兵极富才华,纪律严明,对驻地百姓秋毫无犯。满山的柑橘一颗未动。与其它国军相比,天壤之别。我父亲有个本家兄长,平日喜练几下拳脚,走路哼着小调“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被国军士兵听到奚落嘲笑,发生口角,他嘴不饶人,嚷嚷“有本事你们打日本去”,结果被当兵的用枪托结结实实揍了一顿,领教了秀才遇到兵的滋味。
战训团的到来,使当地百姓眼睛一亮。母亲的祖母经历了满清、北洋、国民党治下的社会,看到战训团的青年,也不由得感叹,有了这样文明的军队,中国有望啊!
母亲家里驻扎了一个中队,他们除了教母亲她们唱歌跳舞学文化,还教母亲射击。母亲记得第一次放枪,枪托撞的肩膀疼。
母亲印象最深的是战训团学兵们的文艺汇演,在中学操场上搭建的戏台。整场节目都是救亡的悲情戏,台上台下泪如雨飞。轮到母亲家的那个中队表演,是歌舞,大意是国军战士抗日凯旋,回乡路上一位小姑娘手捧鲜花迎候着英雄们。那个漂亮小姑娘的扮演者就是我的母亲,那年她八岁。母亲唱的好,跳的好,台下几千官兵抹去眼泪,站起来呐喊鼓掌叫好。
我小的时候,母亲讲过这个情景,不无得意地对父亲说,当时陈诚也在台下观看。父亲大惊失色,立刻起身看门外,然后转身训斥母亲,“你不想活了?”。
我不知道陈诚是谁?也不敢问。等到大些了,知道是谁了,更不敢问了。后来知道,陈诚是蒋手下虎将,头衔很多,其中之一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副部长是周恩来。陈分管着战训团,可见重视程度。
母亲家人对战训团中队学兵很好,常常摆酒招待,家里人知道,他们不久将要出征,敌手是虎狼之师,孩子们生还的可能不多,杯杯都是壮行酒。
战训团的话剧《李秀成之死》在重庆公演,轰动一时,各界人士盛赞此戏为抗战鼓气。岂料军统却认为此剧影射国民党统治黑暗腐败,怀疑有共产党打入了战训团。
战训团的团长是桂永清,下令追查。綦江两岸一场血雨腥风就这样开始了。母亲那些日子惊恐万分,常常夜半被酷刑折磨下的惨叫惊醒。她记得有一句哀嚎是这样的,“都是父母生的嘛,为什么这样狠毒啊?”
半年之后,好多熟悉的大哥哥们便消失了。有冒死逃出的学兵,到重庆告状,惊动了陪都社会各界。国民党当局不得已,责成张治中调查。调查发现,秘密处死的就三百多人,张大怒,立刻缉拿行凶者,桂永清撤职查办。
这就是那个不太著名的“綦江惨案”。
为什么说它不太著名?母亲认为,国民党有意压制社会对惨案的注意力,人们对此案知之甚少。当时,公布的处决人数是二十几人,照母亲的看法,就是张治中将军调查的数字也不准,远不止三百。因为母亲跟学员们太熟悉了,半年之后,一个中队半数人就不见了。更有说服力的是,直到七十年后的本世纪初,当地农民还在山里挖出人骨。
母亲还认为,国民党人心丧尽,就从这样残酷对待爱国青年就可见一斑,根本就不诚心惩处凶手。后来丢掉江山,也是必然,活该。
确如母亲所言,我查了一下有关资料,张治中将军查办的那些刽子手,后来都重获重用。那个头子桂永清抗战后还当了海军司令。
我把这些零星回忆汇集起来,联系起来,心存一问,那位地下党私塾先生就住在母亲家,他有没有任务策反学兵们的任务?当然,这个问题母亲是回答不了的。
惨案的幸存者们都去了远征军赴缅作战,史称“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他们到了远征军绝对是骨干,扬我国威,一吐恶气。战训团的人素质就是不一样。
可惜那些最优秀的惨死自己同胞手下的战训团学兵,没能与日寇拼杀,报效国家。
每每说到此,母亲一声长叹,“幸为国难生,恨不抗日死”。
2015,7
2018,7,7重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