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墨池记》·曾巩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
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
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中学生背诵唐宋八大家姓名,容易漏记曾巩。因其人少有奇闻轶事,其文不尚情调趣味,且缺少尽人皆知的名言警句之类,故俗世的名声小一些。
但曾巩在古代读书人心目中地位很高。他四十岁才考中进士,官运颇迟。之前,他以一介寒儒而名动朝野,完全靠才学与妙笔。
虽说扬名与否,也有运气的作用,但曾巩的文名,是有深厚的修养功夫垫底的。
他赞同韩愈乃至欧阳修以来“文以载道”的理念,努力承担孔孟道统,实践上甚而有过之。其文风简静内敛,雅正平和,理达而远,堪作后世楷模。
我们从文章写法的角度看,文以载道当然好,但要怎样载起来,却是问题。如果一味追求载道,容易干巴巴的只会讲空洞大道理,说教宣教,令人厌烦。
读曾文,没发现刻意说教,只觉得道理自自然然的就出来了,能够影响读者。这是个人修养和文笔功力到了,就顺理成章、章而成理。
初为文者,喜欢名言警句之类,但这些是要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有就有,没有就算了。刻意以求,反倒是为文之病。曾文底气醇厚,结构精严,却有淡远之韵,特别耐看。结构方面还好分析,体会“底气”难些,“淡远”就好像更玄。然而,一旦看出意味来,眼界就不一样了。
《墨池记》是大家小文。题材本不出奇,无非一人文景观而已,但是碰到曾巩,文章就出奇了。我们研究斟酌之,当知好文如佳茗,有暗香浮动。以此管窥曾文,可略见一斑。
此文记王羲之临川墨池,但作者对这个墨池的历史真实性,是抱怀疑态度的。如此勉为其难,话要怎么说才好呢?
又,体裁为“记”,则须叙述、描绘,而后生发议论,此文却以议论为主。如此脱离窠臼、自辟蹊径,该怎样稳住阵脚呢?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
这一句介绍墨池所在。
“有地隐然而高”,句式有特点,强调“地”字。
“以临于溪”,此处“以”与“而”同义。用“以”字,其一,避免与“隐然而高”的“而”字重复;其二,“以”有“用”之义,兼顾“地”字。
“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其遣词造句,即透出感情来了。其一,地脉隆然,临溪而止,风水格局好,真是一块地方。这是赞叹此地之景貌。其二,跟王羲之有关的地方,作者很重视,有登临怀古、远慕高风之意。“以”字好像说这地是有情有意生出来的。这是兼顾此地之人文。
首句平平淡淡,但文章的感情基调定下来了。后文虽怀疑墨池传说的真实性,也没有翻口说此地景色不佳、墨池传说不妥,只依然是怀古慕贤之情、发扬人文之意。
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
继续介绍墨池的情况,依然平平淡淡。文章至今,描绘墨池的任务完成了,用笔简略之极。
“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改成“有池洼然,方而长”也通。但是不行,一点感情都没有。从开头顺下来念一念就晓得了。再回头看看“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的那个“以”,方知虚词不虚,只看怎么用。
“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据说就是王羲之的墨池,依据是《临川记》。语意平实而冷静,为后文的议论作铺垫。
“云也”二字收煞有力,描述的层次结束了。
关于这个墨池,南朝文学家荀伯子的《临川记》记载:“王羲之尝为临川内史,置宅于郡城东南高坡,名曰新城。旁临回溪,特据层阜,其地爽垲,山川如画。今旧井及墨池犹存”。
接下来全篇尽是议论。
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
根据《晋书·王羲之传》记载,王羲之“曾与人书云: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
作者于是提出看法:王羲之是“尝慕”草圣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史料又没说他有墨池,以此地为其墨池故迹,是真的吗?
这一句生发议论,有两层好处:
其一,类于《伯夷列传》笔法,用曲笔,不作结论。如“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存疑不论,后边的章法要转了。
其二,王羲之认为“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是说如果跟张芝一样勤奋,艺术水准未必就比他差。此文由墨池引出王羲之的原话,再从中引出自己的看法,非常合理而有力,因为不是凭空生疑、凭空议论。
从开头至“荀伯子《临川记》云也”是描述,接上此疑问句,一层次结束了。这个问句非常好,文意荡漾起来了。
作者用几句话,切合“记”之体裁,直面“记”之对象,而后就发力。这好像太极名家,一接手,内劲就出来了。若非如此节奏,文章就拖沓了,难以做到文短而气长。
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
由墨池,而王羲之,很自然,不着痕迹。
文章发力了。
“方”,是于其时、于其间、于其事的意思,虽是虚词,但不可少。这个字一用上去,文意就转得很有力,产生类似书法碑体字方笔转折的强劲效果。
“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这组句子像波涛澎湃,推出一个问句来:“岂其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是不是王羲之离开官场、适意不羁之际,而又曾把自己安顿在这里,不走了呢?
这反问非常好。
其一,墨池之形成,绝非旬月之功,因为洗笔洗砚,池水虽黑,但一会儿就澄清了。王羲之就是来了,能在这里呆多久?怎么能够“池水尽黑”?这是承接前边的质疑。
其二,赞叹王羲之飘然远引、参赞化育,承接前边的怀古慕贤,同时质疑“王羲之在临川长住”的说法。
以上二点承接前文,不离墨池主题,文脉一丝不乱。
其三,用问句,承接前边的“岂信然邪”,继力鼓荡文气。
其四,“徜徉肆恣”与“自休于此”对比强烈,承接“不可强以仕、极东方、出沧海、娱其意于山水之间”一组句子,也是继力鼓荡文气。
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
“晚乃善”,出自《晋书·王羲之传》:“羲之书初不胜庾翼、郗愔,及其暮年方妙”。
王羲之晚岁人书俱老、登峰造极,证明他乃是“精力自致”,非常勤奋、不断进步。他以张芝墨池为勤奋之象征,但是他未必就有墨池。这是依然扣紧主题。
“晚乃善”,同时证明人要努力才行,“精力自致,非天成也”——纯粹的天才,岂不是“少乃善”,甚至“幼乃善”?
此句,是前边连续二问之后的顿笔,“也”字煞住了。
虽是一顿,因其内在涵义依然承前启后,故文气没有停顿,还是着力往前推。
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
刚一顿,问句又来了——
如此看来,后世之人比不上王羲之,是不是勤奋之学力不如他呢?
此问非常好。
其一,书圣王羲之的形成,有综合因缘,天赋、师承、勤奋都不可或缺。所以,纵然比他还勤奋,也不一定就能超过他。作者不下断论,不将成就跟勤奋划等号,所以用问句。如此,又不离主题,又不违情理,产生问句的委婉之妙。
其二,作者质疑“王羲之墨池”的真实性,但认为王羲之绝对是非常勤奋的人。所以,作者一问,我们纵然要辩解说“我比不上王羲之,是因为天赋不如他”,想想还是算了,因此处只论勤奋。
其三,“非天成也”一顿之后又一问,节奏感特别好。
当然,“后世未有能及者”是作者的观点,应是“后世未有人达到其书圣地位”的意思。王羲之自言草书与张芝比,“犹当雁行,然张精熟”,胜自己一筹。虽说张芝略早于王羲之,却也证明王羲之并非完全不可及。王羲之之后,尚有开疆辟土、自成天地的名家呢。
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作者洞悉读者心理。
我们刚放弃辩解,他马上就下结论:“所以说,学力勤奋,是不可以稍减功夫的!”
至此,读者可能又有异议——我不想超过王羲之,也不想毛笔字太过漂亮,行不行?
作者不管你的异议,他的问句又来了——练书法都必须勤奋,干什么都需要勤奋,而深探道德之源、成就道德之极,这种读书人必须做的事,却还能松懈不勤奋吗?
他也不教训人,只用问句,思考空间留与读者。
我们回顾一下。
作者由描状墨池,而怀疑墨池;由怀疑墨池,而质证王羲之的史料;由史料而推论墨池乃勤奋之象征,而推论王羲之墨池未必真,王羲之勤奋却并不假。那么,何妨存在虚拟的王羲之墨池呢?只要我们晓得勤奋就好了。于是,作者亮出主题——深造道德。
这个过程的行文之力、笔法之妙,是不是一流高手所为?
道德一词,于个人,关乎心地、人格修养。此处也是以道德修养励人。但“深造”二字配合上去,显得别有深意。
道与德,原本各有其义,连起来用,可特指品德修养,也可生发形而上的探索。
人为什么要有道德呢?道德到底是什么?天地之间是人先有还是道德先有?没有道德又如何?道德究竟于人类有什么意义?道德之本源究竟是什么?
圣贤之教,乃为了研究、体验最高深的道理,这是真正的学者之所希望。故上述问题,都是向往圣贤之教的学者必须解决的。
作者鼓励读者加强道德修养,而“深造”二字,却留下题外之义。因文不及此,惟留弦外之音。我们特意翻出“深探道德之源”之义,以为提醒。
“深造道德”之前,作者确是扣紧墨池的主题。接下来,看他由墨池而讲道德,会不会跑题。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
此处章法大转。
“州学舍”,就是官办州学的校舍。临川其时属抚州。
古时有广泛而深厚的民办教育,今称私塾,包括教师个人设馆办学的学塾、一家聘师设塾的家塾、宗族办学的村塾宗塾等,于神州大地星罗棋布。战乱、改朝换代、时风变异、意识形态变迁等,不容易撼动民办教育的根本,传道授业解惑的脉络不会轻易断掉。而作为官办教育机构的太学、州学、府学、县学等,提纲携领、选拔优秀,自有不可代替的强大功能。
此句是平平淡淡的介绍,推出州学舍。而论章法,则是转得好。
其一,前文由墨池而生发议论,乃至于推论到中心观点,此处即以“墨池之上”作转,很是轻巧。
其二,墨池为古,州学舍为今,作者要从古论今了。你看转得多自然!
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
“教授”,是各级官办学校里边管教学的。
州学舍的王盛教授生怕墨池名声不彰显,所以题匾标示,专请作者作记。
“以揭之”,对应“不章”,是照应周密,不可无。
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
“推王君之心”,是人情谦细,也是用心为文。
“爱人之善”,是升华议论。大凡有益之技艺才能,都可称为“善”。
作者说,揣测王君之意,应该是爱人之善,纵然只有一条,也不令湮没,而欲因其善而及其遗迹吧?
这一问很好。由王羲之的书法,引申到“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一是呼应前文之疑于墨池,二是代王盛教授提出一条办学理念。
“迹”是遗迹,指代墨池。作者升华议论,依然扣紧主题。
“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还是推王君之心,同时表明出发点:虽质疑墨池,但要揭示墨池的精神内涵。
以上二问,道明此文来由:山水形胜之处,建起州学舍,培养佳子弟,那么,墨池真假就不必深究,可借作文以劝励学子。
此二问,也是提出“深造道德”之后,又一次蓄势,准备发力收结全篇。
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
继续升华议论。
“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王羲之以书法一项才能名世,都受到如此尊崇。这是总结全文之事。
“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更何况传承圣教的得仁之士和端正君子的遗风与思想,影响泽披后世,是何等巨大而深远呢?这是总结全文之理,呼应前文的“深造道德”。此举总括升华全文,依然以问句出之,力度很大。
至此,崇尚道德、德高于才的观点,就很明白了。你看,他写一个史料存疑的景观,委婉道来,居然把观点拉升到“深造道德”的高度,这“文以载道”不是虚言吧?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开始就说明滕子京嘱咐作文,那是另有他的道理。
此处在文后落款,大致有三方面考虑:
其一,此文由王羲之遗迹发议论,又引用王羲之观点,用款记,表谦逊,尊重前贤。
其二,此文为王盛教授所嘱。作者其时届而立之年,且殿试未中榜,论身份地位,则宜尊重王盛。
其三,此文用意为勉励学子,作者不想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出来,显得有架子。用落款,有共勉之意。
回顾起来,此文有几个明显的特点:
其一,文法高明。由墨池而讲到“深造道德”,仅用一百六十多字,通篇也不过二百八十多字,却写得文气充沛、摇曳多姿。其巧妙布局,善用问句,于顿挫跌宕之际,启发读者入乎其中,发乎其外,沉潜思索,徘徊瞻眺,真是大家风规。
其二,情意真切。对于王羲之,对于王盛,对于州学学子,对于圣贤的道德教诲,情感纯真深切。真正的好文章,都是真性情、真感情。好文章读多了,则无论赏文还是察人,于其情感真伪之际,较能明辨之。
其三,立论高陈。“深造道德”的观点,非常高远,一般人讲起来会比较生硬。此文水到渠成地推出来,毫无空洞说教之弊,究其原因,乃因作者修身立德的底气深厚,所谓人格力量起作用。
这种文章,是要修养到了才写得出来的。曾巩毕生深研孔孟之道,立志入于中庸妙境,其为文为人,均是真实修养。以小文说大道理,如此自然,如此从容,俗话叫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来。古人云文如其人,以此论之,信不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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