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
杨铁心这句话,敲碎了杨康的小王爷梦境,一切仿佛重回十八年前,那个临安牛家村风雪惊变的冬天。又恍如隔夜,也让包惜弱心里多年的纠结找到了线头。
包惜弱还是坐下来和杨康细说从前:“你爹爹不是你的亲爹……”
这一话开口,杨康自然受不了,在完颜洪烈身边长大的他,心中的父亲形象应当是完颜洪烈这般的尊荣,而不是跑江湖卖艺,比武招亲,玩杂耍的穆易(杨铁心)。
身世对于杨康来说,又好像完颜洪烈开给他的一个认真的玩笑。
只因为十八年前,牛家村的雪夜里,完颜洪烈身中丘处机一箭,躲藏在杨铁心家的杂房里。包惜弱见到了一时心软,对于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竟施手相救。
只因为包惜弱从小连鸡鸭都狠心杀不下来,却为他熬了一碗鸡汤,也只因为她芙蓉之面,国色之姿,完颜洪烈一见到她就情不自已,耍了些小手段,买通段天德带兵夜袭牛家村,自己扮以盖世英雄的形象,完美出手相救。
完颜洪烈的喜欢蓄谋已久。
没有他的出现,郭啸天和杨铁心也不过是牛家村的普通猎户,就算知道曲灵风入大内盗宝,得了几件财物也不足以家破人亡。他们也只是每天去村口,听听说书人说书,煨几盅酒,一边愤然着当朝奸佞,一边叹几口气,山河不待。
李萍和包惜弱也永永远远是一个农家村妇,相夫教子,挑灯织衣,每天守候着丈夫们归来,有时两家人共同会餐,酒后也只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对于郭啸天和杨铁心来说,他们的,国仇家恨还没有上升到一定的思想境界,“暖风吹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他们在听说书时,表现得怎样的愤世嫉俗,也不过耽于片刻的安宁。只要官兵不欺压到自己头上,他们还是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只要大金还没有打过来,杨铁心就还是杨家将遗后。
可惜这些并不会如人所愿,完颜洪烈在暗地里主导了他们的人生,直至多年以后郭靖在杀了完颜洪烈报了父仇,心中仍不免怅然所失。那时的郭靖已是三军之帅,他轻轻一道军令“破城”,便又是生灵涂炭。
金庸先生给了郭靖更多的空间,来完善他的侠之大者,让他的人生变得更加的波澜壮阔。
杨康没有这样的机会,一直都没有。
成大事者必有大灾,拘小节者必无歧路。
他一出生就经历过生死风波,可是他降生的却是在赵王府。他的尊贵是随母亲而来的,而赋予他的一切却是完颜洪烈。
在王府的成长自然是一帆风顺,无饥餐之忧,锦衣玉食的生活,手下还有一大群江湖人士供以使唤。这段鲜衣怒马,金貂雪裘的富贵日子,足以改变他对一生的观望。什么都安排好了,什么都有人去做了,只等他日完颜洪烈谋朝篡位,他就是大金国的接班人。
怎得忽然一天包惜弱告诉他,完颜洪烈不是他爹,杨康自然就接受不了。即便他也同杨铁心过了一段日子,即便杨铁心是他的生身之父,但那段时间对于他说,不是尽所谓的人伦孝义,而是心心念念王府的各种好处。
直到杨铁心与包惜弱死在一起,双亲的离去,或者只能说是母亲的离去,更加让他以后的飞扬跋扈失去枷锁。亲情之间的羁绊在他心里消融殆尽,在他生命里的依靠就只剩下完颜洪烈。
他回到完颜洪烈的身边,并不是为了报仇。完颜洪烈对他推心置腹,洗去了他生命的底色,只要他肯叫他一声爹,他就还是那个大金国的小王爷。
命运对于他来说他过残酷,选择往往就意味着失去。他选择了小王爷“完颜康”的身份,就意味着要湮灭自己是汉人的后代,是抗金英雄的后代。
正如《无间道》里的一句台词:“我没得选的!” 对于亲身父亲杨铁,杨康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感情的,但却有中传统的伦理情感在他面前,认父的同时是“孝义”,也是对国家的“忠义”。
当道德把他逼入死角,他这个人也就变了。
贪慕虚荣也好、心狠手辣也好,认贼作父也罢,基于生命的常识,他无非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选择。
其实,要赢自己很简单,偏偏他把全部输了。
在金庸先生的小说里,许多有着民族气节的英雄人物,他们大多身世坎坷,命途多舛。也有许多脱离侠义道德欲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他们同样离奇的遭遇,却并非时运不济,只落得惨淡的下场。
宿命并不会给这些人物推倒重来的机会,侠之正义与邪恶的对抗,在传统的观念里都是邪不胜正。
当杨康与郭靖站在民族的对立面,他们的价值观念冲突矛盾,丐帮君山大会、临安皇宫夺武穆遗书,杨康完全变成一个卖友求荣、认贼作父的大逆不道之人。
于名利场中,他始终都认不清自己,他活着与死了没有区别,只能做游魂野鬼,也因他从来就不肯认识人生的真相,他骗了一些人,还有她。
这时,他的生命已不知不觉就要落下帷幕,他终于自食恶果,死在了自己的算计之下。那嘉兴的铁枪庙,多少乌鸦“杀杀杀”地飞唤啄食。
一眼起底,生命的疼痛感如寒鸦噬骨般的清晰,至死方休。杨康那时才念起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仇人完颜洪烈。
德国哲学家席勒说:我们的命运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如果丘处机那天晚上不来,如果包惜弱没有遇到完颜洪烈,如果杨康认了杨铁心……我想他的人生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收尾吧。
可惜,人生的局促不安和按部就班,是没有如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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