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经常打电话回来吗?”我问。
“不怎么打,她现在很忙。自己的理发店关了,她现在帮别人打工哪能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说到苏梅,我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苏梅比我小两岁,可我却像个弟弟。在我读书期间,苏梅每个学期都会给我汇一两次钱,每次三五百块不等,有时候她还买衣服寄给我。即便她结婚生子后她还偶尔给我寄点钱,那时候我已经在读研究生,每次收到她的钱,我都觉得我好像是她的另一个孩子。我爸在南京生病期间都是苏梅在照顾他,后来她还回老家照顾我爸一段时间。一个家庭中受到父母忽视的孩子,最后却承担了最重要的责任,而那个受溺爱的孩子,却常常在责任面前消失,这近乎是一种家庭法则。
这么多年她都是自我成长,从来不说她的烦恼。最近这两年她变得有些伤感,有时候跟我说到她的孩子时会叹气。她只有一个男孩,秋季开学就读初三了,学习成绩不好,又不听她的话。她担心她考不上高中。她和丈夫原先经营自己的理发店,生意一度很不错,可后来因为两人经常吵架,生意慢慢变差直至关门,现在两口子给别人打工。我知道苏梅脾气不好,每次电话里都劝她温柔宽容一点。她说她就是太温柔太善良,这些害了她。她老公是个理发师,总是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情,觉得所有女顾客都对他手艺和本人很有好感,可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否则早被富婆包养了。他长得算是不错,但是肯定不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而且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优点了。
我给苏梅打电话,后来又跟她接通视频。她还在理发店上班,她又换了发型,灯光把她的脸照得有些失真。她身边不时有人走来走去,不过她一直生活在嘈杂的环境中。
“这是小梅吗?”我妈问。
“是她啊。”我说。
“妈,是不是我变漂亮了,你不认得了?”苏梅说。
“漂亮,你什么时候不漂亮呢?衣服多穿点,别图漂亮把自己冻得感冒了。”我妈说。
“你糊涂了吧?这是大夏天呢,怎么多穿衣服?”苏梅说。
“你上次回来天那么冷,穿得那么少,脸冻得煞白。你现在脸色也不好,没什么血色。是不是瘦了?下巴变尖了。”我妈说。
“我脸色不好?我下巴尖了吗?”苏梅摸着下巴说。
“妈妈,这是手机,你怎么能看得清楚呢?”苏蕾在一旁说。
我妈自顾说:“要吃好点,别和玉华吵架,好好过日子。两口子一条心,黄土变成金。你们两个要一心一意,你们年纪也不小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身体还好吧?哥,妈的血压血糖很高吗?要不要紧?”苏梅说。
“她血压还好,血糖高得有点厉害,以后要控制一下,慢慢降下一点才行。”我说。
“这病是不是遗传啊?外公以前也是,我们老了也会得吧?”苏梅说。
“也不一定,但是要注意预防,现在就要注意,特别是你,要吃饭有规律,不能饥一顿饱一顿。”我说。
“现在我知道注意了,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苏梅说。
挂断了电话后,我妈问我:“你姨妈和舅舅都没有这个病,你们也不会有的吧?”
“这些病很多老年人都有,再说有药可以治。你就别担心别人了,你注意你自己就好了。”我说。
我妈失神地沉默了好久。平叔口中吐出的烟雾像似他的心思一般。
“你们洗洗睡吧。”我说。
我起身走到屋外。空气中有植物曝晒后的味道和尘土的气息。天空好似巨大的玻璃球的内侧,其间缀着几颗星星若隐若现。远处的天边被一片发散的光映亮,那是城市的灯光。村庄里寥寥的灯火显得孤寂,好像随时会熄灭,没有灯光的房子黑黢黢得像坟墓。我不知道现在夏天还有没有萤火虫,我小时候夏天萤火虫很多,天上的星星也很多,月亮到满月的日子可以在月光下看书。孩子们在门口追逐打闹的笑语欢声让夜晚成了舞台,夏天纳凉的夜晚,每家门前都是一出戏。
所有人都对故乡有所眷念,因为自己的生活是从这片土地上开始的,童年的生活建立了最初的感官标准,我们有时候会动用它去衡量此后的生活。我们一遍遍回到故乡,想要重拾昔日的美好,但是那个体验过这种愉快的人已经不存在了,过去那彼此紧密交织和被大自然气味包裹着的生活永远一去不复返了。可即便如此,当回到故乡的老宅,我被无法描述的熟悉气息包裹着,心在微微摇颤,处于一种低度兴奋的状态。这并非全然令人愉悦,每次回来我都休息不好,我被许多情愫缠绕着,想要条分缕析地把它们搞明白,那样我就可以在故乡之外的生活中也能孕育类似的情感,但是我的思想总是无法企及,以致我想人只有一个故乡,只有一个故乡能给你这种体验,我失掉了童年的一种天赋。
平叔走出来,站在我的身旁,掏出香烟点上。他给我介绍左邻右舍的情况,感叹村子里的人越来越稀少。
“你们去深圳我那里待一段时间。”我对他说。
“让你妈去,我在家。我跟她说过。她不同意,不放心。她是死脑筋,想不开。”
他说的是对的,我妈就是这样一个死脑筋的人,从小就是。我爸拿她没办法,平叔也拿她没办法。
“蕾蕾能不能去深圳找个工作?”平叔问。
“她想去深圳吗?”我说。
“我要她在城市找个工作,留在外面,不要回来,回来没有发展。你妈想要她回来当老师。”他摇摇头,然后又接着说:“她高考考得不好,我本打算让她再复读一年考个更好的学校,你妈吵得不让复读。”
“蕾蕾自己有什么打算?”
“蕾蕾怕她,从小就怕她。要是蕾蕾能在你身边,我们也放心了。这丫头胆子小,太老实了。”
“她长大了,她自己会有想法的。”
“我老了,外面的世界我不了解了,不过我还能干几年,我们自己生活没问题。”
“他跟你说什么?是不是让你给蕾蕾找工作?这老头子头脑坏了,尽出馊主意!别听他的!”我妈从屋里走出来说。
“你干吗一惊一乍的?”我说。
“别听他的!他是越老越糊涂。”我妈说。
“去睡觉吧!”我说完,率先进了屋子。
我妈似乎还想抱怨几句,不过看我的表情她欲言又止。沉默像是黑暗让夜晚愈渐深重。
每当我想到痛苦想到要怨恨的时候,我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名副其实的痛苦可以按在我头上。我并没有被真正地抛弃,我一直生活在亲友之间,邻居们都很善良,同情我。但过去那忧虑、心惊肉跳、阴影笼罩的生活就像一双潮湿的棉被盖在我身上,在我记忆里留下一道阴冷的风。当我回到故乡,墙壁上摇晃的黑影还会令我不安。
我妈和平叔洗漱完去睡觉了,苏蕾在厨房为我准备洗澡水。等我洗完澡,她还没有睡,见我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她便拿来一个吹风机。
我接过吹风机,对她说:“你去睡吧,不用等我。”
她笑了笑,说:“在家睡觉时间有的是。”
“你在家待得习惯吗?”
“还好。”
“村子里人越来越少了。”
“嗯。”
“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苏蕾沉默了片刻后,说:“不知道能不能进县城的学校当老师,估计进不了,看镇上的学校能不能进。”
“不想留在芜湖或者去其他城市?”
“我的专业没什么优势。”
“也不一定,既要有实力,也要有运气。是妈要你回来?要是你自己不想回来就不用回来,你要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生活。”
“我还挺喜欢当老师的,不过听说学校现在不好进。”
“我有高中同学在一中教书,我明天见到她给你问问。要是你想去深圳试试,我肯定欢迎你,你可以先住我家里。”
“谢谢!”
“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在我爸生病的时候帮忙照顾他。照顾病人不仅辛苦,还需要耐心。我听说他有一段时间脾气很不好。”
我的确是听说的,我自己没有看到过,这让我很惊讶,也感到痛苦,觉得父亲对我掩藏了他的另一面。他要是对我发脾气,我能够接受和理解。这是我的另一面,父亲不了解的我的另一面。
“没有啊,他不想吃东西,是因为疼痛吧。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安静,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但有时候他希望身边有人说话。有时候他会掏出钱来让我去村子里小店给他买点零食,酥糖啊,花生米啊,麻花啊,一些以前过年过节吃的东西。这些东西村子里小店里没有,要镇上才买到,我后来就多买了一点放在家里,他要的时候就拿一点给他。每次他都将找回的零钱让我收下,分东西给我吃,把我当一个几岁的孩子,这个时候他心情总是很好,有时候他会把我当成姐姐或者你。”
父亲始终都很清醒,不会认错,他这是在演戏,借此重温往昔的生活。那时候我和苏梅还小,他自己年富力强,他拥有一个心满意得的家。这也是我记忆最深处父亲的印象。在我们两个孩子如狼似虎地享用食物的时候,他总是克制自己,在一旁用慈爱怜惜的目光看着我们。他自己小时候缺衣少食,村子里有人全家饿死,每次说起来这段经历,他都心情抑郁,久久不语。在过年置办年货的日子里,他总是神情欢快。很多事情需要在隔着遥远的距离时才能看出其中真正的情感。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我问。
“都是你们小时候的事情。”
“他没跟我说这些。”
“他应该会跟姐姐说的。”
“也不一定,他一辈子都害羞。”
苏蕾没有说话。
“睡吧,不早了。”我说。
躺在床上我一直睡不着,黑暗中传来细小的声响格外真切,但是安静得像深井中的水。躺在任何其他地方睡觉,我都觉得不远处有人走动有车奔跑,而此刻我感觉好像与整个世界一分为二,所有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窗户的轮廓在黑暗之中显现,窗户变得像一块屏幕,往事纷至沓来,像一张张屏保图片在大脑里飘来荡去。我直到天色渐亮时才睡着。
房间很早就被晨光映亮,我的身体还很沉重,想要再睡一觉,可客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我彻底没了睡意,便起床了。阳光从大门照进的房子,粉尘在光线里萦绕着像是浮游生物。早晨的清凉已经消散,知了开始嘶声力竭地鸣叫,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烦琐、庸碌、叫人不堪忍受。一吃完早饭,我便动身去县城。
坐在开往县城的车上,看着车窗一幕幕风景被我落在身后,我感到怅然若失,想到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中的一句话: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许多年以来,我带着幸福在前方的念头,希望尽快迎头赶上。离乡之后,我不再提起那些留在家乡的人们,不再谈过去的家,我羞惭地将那些记忆隐藏起来,耻于面对自己的痛苦,那些日子里欢乐的碎片连同一些人一起被我丢在了家乡。父亲去世后,我才明白我和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即便散在天涯,生死永隔,他们也是属于我的,他们的命运和我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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