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
2018第33周练笔 主题:自由发挥
十几年前我写过故乡的河,发在当时的博客上。那个网站已于多年前关闭,由此我的众多文章也随之佚散。不大记得清当时写了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如今再写一遍,感悟更多。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时光飞逝,物非人非,唯有心底的情感缱绻翻涌,涛声依旧。我是四川人——南方人、水边人、山里人——好山好水滋养出来的人。我对山川河流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这种感觉在我去过北方之后越发深切,因为我突然发现原来并非每座城市都像家乡那样拥有一两条河,许多座桥,一大片山头,很多孩子的童年记忆里竟然没有下河踩水,岸边观潮,扁舟摆渡!人与人那么不同,城与城风格迥异,这真有意思。
我小时候,家里人常开玩笑,说我是“香港䟕水来的”(香港有个跟我同名的电影明星)。䟕,四川话,踩、踏的意思。䟕水即涉水,凌波微步也。我的生日花恰好是水仙,“水中仙子素衣裳”。那时我还不懂这些,直到后来听了民间传说,读了曹植《洛神赋》,方明了冥冥之中,我与水的渊源之深,长辈对我的期望之切。在中国的传说中,水仙是尧帝二女之化身。二女同嫁于舜,各为后、妃。舜在南巡时病故,二女双双殉情于湘水。上天怜悯二人的深情挚爱,遂将她们的魂魄化为江边水仙,于是她们成为了水仙花神。黄庭坚咏水仙,“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由幽怨动人的水边花,到明朗磅礴的大江横,人生境界至此升华。纵然我是女子,是独立东风的水中仙,我亦是波澜壮阔的惊涛,更是静水流深的暗涌。水是世间至柔至刚之力量,人得水而得清浊之气,是清是浊,间或清浊,毕生之方向,永世之所求矣。
我见过太多河流,无一不是清澈之水,除非赶上汛期。大雨倾盆,山林之水汇成洪峰,泥沙俱下,裹挟着树枝石块,汹涌袭来。日常的河岸线已不得见,水涨得极高,早就没过大桥墩子,只能靠着桥面下几个颇有装饰意味的拱形口子吞吞吐吐,教人不得不担心大水随时可能冲塌老桥、破堤而来。孩子们最爱聚在岸边看洪水,纵然心里七上八下,满眼惊魂,一鼻子土腥味,但架不住那种好奇、猎奇之感呀,毕竟下一秒,冷不丁就可能捕捉到“狗浮三滩,猪浮四海”呢。我好像从没见识过浊水之中从容漂浮的二狗子和二师兄,只有死狗死猪,甚至还有死尸!胆子大的人会拉起长索,把身子系在大轮胎上,下河冲滩捞东西。大树、小船、黄牛,只要有胆识有力量,都有可能弄上来,一旦上岸,就能多少变卖点钱。敢死队员若是帮人打捞尸体,那更是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印象里,最大的一次洪水还不是九八年那次,而是大概九〇年、九一年,我刚上小学没多久,洪水当真上岸了,已经淹过河边街道,眼看就要进校园了。我们小学位于沿江东路,顾名思义,东面河边上的学校。我记得那时候有一个高台筑于学校外面,整体抬高了不仅整个校园,还包括附近的诺大的广场坝、医院等很多地方。不确定那是不是出于防洪的考虑,总之那一次洪灾,学校没受什么损失,而平日里风平浪静时,孩子们上学放学少不得要爬这么一个高台。尤其是广场那带由石头一层一层垒起来的台子,上面长满了野草、青苔,藏着各种小虫,因此成为了孩子们心里有趣的探险乐园。小学高年级时,周边地区大改造,河床拓宽了,台子没有了,地面平坦了,洪水不来了,我们也再没有爬高玩耍的机会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不用等到沧海桑田,人类居然可以短时间内改造地势!堆高踏平自不消说,后来的宏大工程——三峡大坝更是直观又生猛地体现了所谓“人的主观能动性”,不得不令小小年纪的我叹服不已。
婆婆就住在河边的校园里,四楼,视野不错,只要往阳台上一站,青衣江和老大桥便尽收眼底。发洪水时,除非大人带着,我们是不被允许靠近河岸的,所以站在楼上看大水便成了唯一安全的选择。虽然从未有幸得见黄河,但自从在课本上读到《登鹳雀楼》,我便常常觉得,眼前泥浆滚滚,水势高涨的青衣江大概多少有点神似黄河吧?而我所立之处,尽管不过是几层的小楼,谁说它就没有一点鹳雀楼的味道?对我来讲,白日依山尽,潮涌大江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完全说得过去呢。那种磅礴的气势,进取的姿态,穿越千古,依然荡气回肠。很多年后,我得以在六和塔上俯瞰钱塘江,没赶上中秋前后的观潮良机,江水显得平静温和,水质也尚清,而真正钱塘江大潮时期,江水是偏浑浊的,水势裹挟着泥沙扑面而来,早已不复昔日之恬淡清澄。由此我有种感觉(也许是错觉),陆地之上,清水往往温柔婉转,纵有跌宕起伏,大体不及浊水之妙,不及浊水之霸道。纵然未见黄河,黄河之浊,黄河之猛,不难想象。
黄河被称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与之对应的上古中原文明休戚相关。随着当代考古学的深入发掘,其实长江流域的古老遗迹也同样不少,也精彩纷呈。我不算典型的长江边长大的孩子,穿过我家乡城区的那条河叫“青衣江”,它在乐山附近汇入大渡河与岷江,后又一同奔向长江。我家住在城东周公山脚下,周公河由此流过,撞进青衣江。原本两河之间有个叫“水中坝”的小岛,我小时候经常去那附近玩,那会儿还有绿油油的农田和金灿灿的油菜花。后来随着城郊大改造,农民卖了地进城,农转非了,没人种菜了,整个水中坝被开发成商业地产和所谓低碳环保的“熊猫主题绿岛”。我不晓得这是什么鬼,毕竟我离家多年,早就跟不上趟了,而我能想起的,都是回不去的。
周公河作为青衣江的支流,水流平缓不少,色彩碧绿,宛如缠绕在周公山下的一条绿丝绦。夏天的傍晚,爸妈常常带着我穿过一小段田间地头去河里玩水。河滩上满满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走起来膈脚,得穿上塑料凉鞋。我在水里蹬掉过好几只鞋,运气好能找回来,大多数时候只能光脚而归。妈妈有时会带一包脏衣服去河里洗。其实我不觉得那河水有多干净,不过我妈一辈子旱鸭子,她也不换泳衣下水,光坐在岸边石头上喂蚊子着实怪无聊的,打打肥皂,搓搓衣服,时不时抬头看看老公孩子,也不失为一种可以接受的岁(消)月(磨)静(时)好(间)。紧挨着大山趟过的河流,往往沿岸植被茂密,葱郁的一片,连河里的青苔、水草也格外引人注目。我胆子小,指着浅水里一摊摊墨绿色的苔藓,说那是牛屎,我嫌脏,不愿下脚。爸爸哈哈大笑,一个胳膊就把我拧起来跨进水里。周公河流得缓,河面窄,爸爸几下就能游个来回,明明刚刚我还见他在河对面呢。他靠上来,神秘兮兮地问我,晓得我刚才在那边干啥子不?你在踩假水啊?嗯,顺便屙了一耙屎……
除了家乡的青衣江与周公河,我还曾经见识过不少北半球大大小小的江河之美。嘉陵江、岷江、长江、珠江、钱塘江、漓江、塞纳河、马斯河、密西西比河、密苏里河、科罗拉多河、哈德逊河、波托马克河等等,除去漓江之行,其他没有一回是冲着河流本身去的,却几乎次次有惊喜。尤记得夕阳下岷江边的石梯上,六岁的我对一个等船的老外说了句“Good morning”,引来一阵开怀大笑;自英语课上细读过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后,亲眼目睹密西西比河,顿觉无比亲切,而眼见沿河工业城市的衰败,一股历史的苍凉感汩汩而出,又像那条有故事的大河一样匆匆流去。美国有两条科罗拉多河(Colorado River),一条是流经多个州的著名的冲刷出大峡谷的长河,另一条是主要在德州境内的短河。我原先并不清楚,还很纳闷为什么同一条河的气质在不同的地区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一个是马蹄湾深远静谧的蜿蜒之水,一个是奥斯汀自家院外碧波荡漾的嬉戏之水,原来它俩根本不是一个妈呀!曾经的地理学霸表示,学无止境。
走到一个地方,恰好有条河,看看那条河,它存在的历史久远于那些人和那座城。每一次,我都能从中观察到什么。我喜欢的城市,必定有水,或江河运河,或湖泊大海。得水浸润的文化往往深沉温厚、刚柔并济、四通八达。“共饮一江水”和“月涌大江流”的意境之美,美在前仆后继,隽永绵长,古今呼应,今夕何夕。出于这样的审美情趣,我独爱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只这几句,其广阔的自然观和旷达的宇宙观,横绝全唐。每当我立在河畔,仰望夜空,这首诗的精神情感和空间交错感自我心底生发出来,我仿佛回到了青衣江畔,看到了河滩上哭哭啼啼嚷嚷着“牛屎粑粑”的那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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