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身在边关，心向故国，狂风裹挟着沙尘，自大漠扑面而来，卷起漫天黄土。日暮时分，短暂的休战时间，在那荒凉偏远的边关，是否仍会有人临城远眺，望着那广袤无垠的无边大漠，咽尽满腔凄苦，掩去一世悲凉，任万千思绪伴着西风飘向远方，飘向那万里之外的故乡？
——序
自古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而今日那个曾叱咤风云的沙场宿将，于那高城之上眺望大漠，虽无一句话一滴泪，却给人一种英雄迟暮的萧索。
他已经将近六十岁了。
戍边几十年，男人从一个雄心万丈的热血青年，渐渐变成了心淡如水的老者。
遥想当年，他还是一个新兵，抱着满腔的热血，在战场上拼命地厮杀拼搏。曾几何时，才刚满二十岁的他，风华绝代，雄姿英发，虽比不上那个谈笑间便能令强虏灰飞烟灭的周郎，却也是英气逼人的壮硕青年，眉眼间透出满满的、独属于那个年纪的自负与傲气。
一年又一年，白驹过隙，时间带走的不仅仅是岁月而已。征战沙场几十年了，他曾破敌无数所向披靡，也曾丢盔弃甲仓皇逃生，那些年少时的冲动和朝气早已在这大漠风沙的重重打磨之下悉数化为齑粉，而今也只剩了那颗拳拳的护国之心，如力量之源一般，成为唯一支撑着他拼搏下去的动力。
已经快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早已褪去了少年风华，取而代之的是厚重坚实的沉稳气质。那种气场，是多少年轻将士们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也算是一名老将了。
早已见惯上一秒还在谈笑风生的同伴下一秒便血溅沙场，早已习惯前一天还在思念妻子畅想未来的年轻人第二天便命丧边关，几十年来在战场上看遍了生生死死。每当新来的年轻士兵们向他诉说自己的追求时，面对着他们充满激情的眼神，男人也只能勉强挤出一抹苍凉的微笑，然后，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大漠。
他们何曾知道，在所谓的将领的气场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痛苦和悲凉？几十年的杀戮，敌我双方不计其数的亡魂，在鲜血与尸体的祭奠之下，慢慢沉淀了多年，才沉淀出了这强者的气场。他们所向往的这片战场上，究竟埋葬过多少生灵，究竟蕴藏了多么深入骨髓的痛楚，一切的一切，这些年轻人又怎么会理解？
战争，不管在什么年代，永远都是一个过于沉重的话题。
他还隐约记得，正值青春年少的日子里，在那个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人们的生活是怎样的美好安宁，大家的笑容是怎样的恬静随和。他也曾在少年的年纪对一个女孩子怦然心动，也曾在新婚之夜满怀期待地掀起新娘的盖头，也曾在动情之时与心上人相拥深吻，也曾互相许下那长相厮守的誓言。在那段过于遥远的时光里，存在着某些不可触动的记忆，而那些记忆，大概永远也只能停留在过往之中了。
那一年，正值壮年的他刚刚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领军将领。
“将军可愿领军远征，为我大唐有朝一日的盛世出力？”依稀记得三十年前那个人在朝堂之上满怀期待与赞赏地问他这个问题，而他的回答自然不会违抗那个人的意愿。
“回陛下，臣万死不辞，不惜一切代价，誓死为我大唐效力！待臣有朝一日班师回朝，定不负陛下重托。”
“可想过若有一日殒命边关大漠，又将如何？”
“臣若有幸为国捐躯，可否恳求陛下将臣葬于大漠之中。臣即使身死，也定要亲眼见证我大唐将士献捷的英姿！”
那时的他，还保有那份难得的热情，以及对未来胜利和荣耀的憧憬。临行前夜，他还满脸轻松地宽慰妻子，待他班师回朝献捷之日，必不负她多年等候，与她一同隐居山林，过上二人憧憬多年的农家生活。离家之前，他深情地拥抱了妻子，承诺一定会带着捷报归来，却并未真正考虑过另一种可能。而当时，他已有了两个儿子，都处于不曾记事的年纪。
这一走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间，为了不让自己分心，他连家书都没有写过几封，心底那重重的思念之情，也只能在战斗间隙的闲暇之时才能从内心之中喷薄翻涌而出。也只有在那时，他才会变得不再像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而更像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与自己满心挂念的妻儿，相隔万里，眺望着同一片天，空想相逢之景。
最后的一场战斗，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他征战生涯中最为艰险的一战。狂风四起，尘土飞扬，伴随着声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双方几乎同时向对方发起了总攻。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这场胜利，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带着一身的荣耀回归故里，而大家的情绪也因此而高涨，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地拼命厮杀。是的，这么多年了，总算看到了战争结束的希望，心念已久的胜利就在前方！
可敌人哪是那么好对付的？在对方猛烈的攻势之下，士兵们也只能节节败退。他纵使有着多年征战的经验，此时此刻当他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些曾与他一起饮酒互诉心事的战友们，顷刻之间便倒在了马下，鲜血霎时喷溅出来，几乎染红了大漠，还有头顶上的半边天。他们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不能骄傲地骑着马班师回朝了，再也不能和心心念念的家人剪烛话离情了。
他的心一瞬间猛烈地痛了起来。
他并不怕死，早在三十年前领命出征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只是他没有料到，之前还连战连捷，可到了最后却要连累数万名将士为他陪葬。明明他们都还年轻啊！明明他们都有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向往啊！明明他们还商量好回去以后要经常聚在一起饮酒作乐啊！为什么现在会是这种结果？
身旁又一个人倒下的一瞬间，他似乎又一次找回了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将领的感觉。手中的兵器猛然举起，策马飞奔出去，孤身一人杀出重围。命副将护着一千残兵逃回城中迎接援军，他没有丝毫停歇，浑身浴血，挥舞着兵器，直冲敌军首领而去。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旁观自己的士兵们倒下，他要履行三十年前的诺言，他要手刃敌军首级，为数万名将士们报仇雪恨！三十年前他曾经答应过的，手捧尚方宝剑，在那个人面前信誓旦旦地答应过的，有朝一日必定直取楼兰，回朝献捷！就算身死，他也不能将边关所有将士，以及大唐的国土，拱手送与敌人！即使真的会死，他也必定要与敌人同归于尽，哪怕自己设想中的晚年生活悉数化为泡影也在所不辞。
此时的天空中，一轮满月还未曾退去，这个时间的大漠，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副景象！他抬头最后一次望了一眼天空，忽然想起了数年前好友写下的一首诗：
胡瓶落膊紫薄汗，
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敕星驰封宝剑，
辞君一夜取楼兰。
这大概是对现在的他最好的注解了吧……
就算死，他也必须拉上敌人陪葬！纵使辞君三十年，他也依旧会不辱使命攻下楼兰！
他的眼神之中闪现了一丝光芒，随后用尽平生气力，撑着最后一口气，舍命杀入敌军的队伍之中。鲜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停地流出，浸透了他的衣襟和盔甲；魁梧的身躯上多了几支箭，深深地插入他这副血肉之躯；昔日坚毅的眼神此时已经涣散迷离到近乎失明，他的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只能凭着感觉向前飞奔。但他依旧没有停下，像是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动作依旧如行云流水一般，在长久的厮杀过后，干脆利落地斩下了敌军将领的头颅。
就在敌军失去将领乱作一团时，敌人背后却冷不丁钻出了另一只队伍，同样来势汹汹，令他头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
看来，自己到死也还是辜负了那个人的信任，同样辜负了将士们的信任。真是遗憾啊，不能替大家报仇了……
令他意外的是，周围突然又爆发出一阵喊杀声，瞬间将敌军残余的部队包围。凭借感觉他知道，是朝廷的援军到了。此时的战场上形势突变，前一秒还得意忘形的敌人，此时已经悉数倒下，只可惜那个场景他也许再也看不见了。
“大将军，敌方将领已经伏诛，部队也死伤大半，剩余少数人已经投降，请大将军放心！”副将的声音响起，令他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眼前猛地一黑，他从马上翻了下来，颓然倒地，一行热泪顺着他布满灰尘和血迹的脸庞滚滚而下。
“真好，我们胜利了……那么我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他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回归一片虚无，耳畔副将焦急的嘶吼声逐渐远去……
这下，终于可以休息了吧，只可惜，不能陪故乡的妻儿度过余生了……
大概上天还没有打算放过他，在昏迷了十天以后，他还是醒过来了。定睛一看，身边站着自己的副将和几个将士，以及一个身着银青袍服、头发花白、气质不凡的老人，满脸惊喜地看着醒来的他。
之前他一心扑在战场上，并没有闲情逸致去在意其它事情，现在冷静下来，他才从副将口中听说了事情始末。原来不管是之前的连胜，还是最后敌军的反攻，竟然都是敌人的阴谋，而这个隐秘到未曾被他发觉的阴谋，却白白害死了自己手下几万大军。眼前的老者正是奉命调查此事的钦差大臣，若不是这个人及时发现敌人计划并给出对策，恐怕这座城就真的失守了。
最终他还是活下来了，也赢得了圣上的称赞。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以伤重未愈为由，向圣上请求告老还乡。此后，世人再也没见过这个叱咤风云、名盛一时的英雄将领。
多年以后，每逢清明佳节，早已隐居的他总会携妻带子，来到山中一处竖着墓碑的僻静地方长跪不起。
没有人知道，他的离去不仅是因为年迈，更多的是因为愧疚。他愧对那些将士，愧对三十年前圣上所托，更愧对那个许下誓言回朝献捷的自己。家人都说他变了，而他也的确是变了，他真正的灵魂，早已留在了那片无边的大漠之中，化作一座丰碑，纪念着遗留在大漠战场之中的风云往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