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爷爷名叫田千亩,出生于中医世家,往上数几代,曾出过几个在宫里当差的名人。可那都是清政府统治瓦解之前的事情了。田爷爷生于乱世,起初是跟着父亲学中医,当时国家正处于割据混战时期,为了让他躲避国内纷争不断的环境,父亲拿出所有家当将他送出国门学医,出了国门,自然无法再继续学中医,田爷爷只好重新学起了西医。中医也好西医也罢,田爷爷内心根深蒂固的观念是治病救人。
回国之后,田爷爷没有像其他热血青年一样加入最时兴的救国浪潮中,老祖宗留给他的,只有治病救人这一个信念,他始终尊重生命,乱世也好,盛世也罢,只要有人受病痛折磨,他就愿意出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不料田爷爷的一颗安然之心还是被战乱所划破。一天,他的母亲领着未出阁的妹妹外出,被街上暴乱的枪弹打中,当场毙命。时代虽有不同,妹妹仍和过去的守旧女子一样很少出门。那天出去是有人为妹妹说媒,母亲高兴地领着她买了新布料做衣服。小小的喜悦还未上心头,母亲和妹妹就躺在了乱枪之下。那些枪弹与她们何干?权利斗争又与她们何干?一对无辜母女竟成了乱世之中的亡魂。听到外面的枪炮声,田爷爷就跑出去找母亲和妹妹,最终,他不敢相信这样一次寻常的外出,两位至亲就和他天人永隔了。到父亲赶来时,他仍傻傻跪在母亲和妹妹的尸体旁,等待着她们起来。
田爷爷和父亲借了板车将她们母女拉回家,当时躺在街上的,不止这一对无辜之人,田爷爷全然将那些哭声置之度外,浑身毫无知觉地拉着母亲和妹妹的尸体往家里走。年迈的父亲跟在后面扶着车子,嘴里发出悲痛地抽搐声。快到家门口,父亲就气血攻心,趴倒在地。田爷爷先将父亲扶进屋里,又回去将母亲和妹妹的尸体拉进院子。
听说噩耗之后,家里的亲戚相继赶来帮忙办白事。可是祸不单行,母亲和妹妹刚下葬,父亲就因为伤心过度随她们而去了。一夜之间,田爷爷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看着父亲的尸体,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散去。治病救人,治病救人又有何用,终究还是治不了死。他连夜坐在父亲母亲和妹妹的坟头,怎么也想不明白。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当田爷爷因为悲痛过度得了失心疯,没人敢去坟前劝他。田爷爷痛恨那些拿枪夺命的人,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他看着自己一双手,想到自己曾整日念叨救死扶伤的大道理,可到头来,连多给亲人一口气的能耐都没有。
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
田爷爷接连在坟前坐了三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打开那盏屋子里唯一的电灯时,不稳定的电流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留洋时一位来自意大利的医学讲师曾提到电流在医学中的应用。他曾提到电流通过动物神经时,会发生肌肉收缩现象,当时他还打趣道,大脑也是分泌“电流体”的重要器官,或许未来的某一天,通过研究电流对神经的控制,将人起死回生也是有可能的事。这是外国人的幽默,人人都知道复活死人是不可能的事,他们都是信科学的,此种谬论完全可以一笑而过。恰巧是这样的谬论,迷了悲痛之中的田爷爷的心智。他竟然妄想找到将人复活的方法。
留学期间,他曾做过不少医学实验,很多基础理论也是了然于心。他疯魔般在家里做起了各种复活实验,从任职的医院里拿回各种实验器具,青蛙,鱼
鸡鸭都成为他的实验对象。他将动物尸体泡在营养液中,通过电流刺激压力测试企图复活那些已死之物。经历数百次失败之后,他想到了当年和他一起留学的高洋。他是当时最痴迷复活实验的一个人,课下他曾跟意大利讲师讨论过复活实验,那时候还被田爷爷嘲笑异想天开。
事实证明高洋确实是胆大之人,在田爷爷做复活实验之前,他就已经开始这方面的研究。高洋是兴趣使然,田爷爷则是被命运逼迫于此。田爷爷加入了高洋的实验室,他那里比田爷爷的简陋实验室完善的多。可最终,他们的实验也只是研究到让尸体会动的地步,仅仅在刺激之下会动,并没有其他生物反应。他们曾偷来一具被枪杀的尸体做研究,那是一具男尸,据说犯了杀妻弑女之罪,当众被枪杀。好多群众围着要去抢脑子,不料子弹嵌入眉心,脑浆没有崩出。田爷爷和高洋连夜将尸体抬回实验室,那是他们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被枪决的恶棍儿甚至最后睁开了眼睛。田爷爷当时吓坏了,毕竟他们复活的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心里清楚的很。若是将这样臭名昭著的人复活,他们的实验意义怕是彻彻底底的反人类。最终那个恶棍儿只是睁开了眼睛,手部肌肉和腿部肌肉有不同程度的抽搐,大约持续了五分钟,那个恶棍又一次永久的闭上了眼睛。田爷爷和高洋面面相觑,彼此心里都明白复活实验怕是永远不会成功。
事情的转机在于他们遇见了顾先生,一个被声称会通灵招魂之术的人。所谓通灵之术,用顾先生的话来讲,不过是跟尸体最后的一丝意志沟通,他若想活,便会重新回到肉体上。田爷爷和高洋两人本是坚信科学之辈,却因痴迷复活实验到了疯魔地步,眼下顾先生所说的和意识沟通,竟让他们对复活实验冒出新的希望。顾先生告诉他们,肉体复活是无意义的,人需要的是灵魂,灵魂尚在,人即可不死。顾先生说可以帮他们安魂,只要他们确保肉身被完整激活。
怀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他们愿意做最后一次尝试。顾先生提出招魂通灵需要在地下实施,高洋的实验室下面正好有个地窖。一时间天时地利人和似乎都有了,只要找到合适的尸体,便可大施拳脚。
高洋买来一具女尸,死者的丈夫因为家里穷,死了老婆没钱葬,拖着破席打算抛尸,被过路的高洋撞上。没有过多讨价还价,高洋就把尸体带了回去。据说女子是死于心悸的毛病,一口气就过去了。尸体没有气息已经两天,田爷爷和高洋将尸体做了预处理,又依照之前的实验方法浸泡营养液,动脉通电。最终女尸如那个死刑犯一样睁开眼睛几分钟,而后又悄无声息保持死状。田爷爷和高洋将尸体运到地窖,由顾先生接手。顾先生通灵招魂不允许有人存在,他们二人只好在地窖上面等着。直到顾先生上来叫他们,他们才下去搬尸体。将尸体搬回的时候明显跟搬下去的时候不一样,尸体虽然没有睁眼,身体却有了温热,重量也轻了不少。顾先生说,再用你们学的洋人之术试试,魂儿是回来了。田爷爷跟他解释自己那一套不是什么洋人之术,而是实验科学,顾先生摆摆手表示不置可否。
奇迹在那天夜里出现了,他们将女尸通上比之前减弱的电流,女尸的食指动了起来,紧接着整个手也动了,随即睁开了眼睛。田爷爷和高洋的心脏跳动的比通上强电流还要起劲儿,他们看着坐起来的复活之人,腿上犹如钉了钉子一样移动不了丝毫。
女尸,不对,女人问他们自己怎么在这儿,一时间田爷爷和高洋不知如何解释。她倒不奇怪自己怎么了,只是说自己睡着了,问从这里回家的路怎么走。高洋率先反应过来,他直说他们帮她看病,又劝她呆这里两天等身体彻底恢复再走也不迟。女人听后立马从实验床上跳下来,给他们磕头说自己没钱治病。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浑身赤裸,一声尖叫后便昏了过去。其实在田爷爷和高洋眼里,她不过是病患,赤裸与否他们丝毫不在意。可是那个女人不理解,她被自己的羞耻心给吓晕了。再次醒来,她已经被穿好衣服,高洋跟她解释裸露是因为要刺激她的全身动脉,治病需要。无论能否理解,女人仍然感激他们救了她,还不向她收钱。毕竟乱世之中,命最值钱。她给他们磕了响头,便离开了高洋的实验室。
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当是昏睡过去被两个医术高明的人救了回来。回到家她的丈夫看到她,直呼见鬼了。从他口中得知,自己已经死去几日。他的丈夫当然不愿意再收留她这个死而复活的“怪物”。女人无家可归,只好去找两位救命恩人。高洋想着即使劝她硬着脸皮回自己家,她那位穷丈夫也不会善待她,便好心留她在实验室帮忙。
顾先生说,他的招魂通灵之术只能跟尸体的一丝意识沟通,从未救活过人,田爷爷和高洋说他们的“动物电流实验”也从未救活过人。现在他们互相合作,竟真的完成了复活实验。他们大喜过望,但又深知复活之术是有悖自然,不能为外人道也。那些救活的尸体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的“电流实验”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顾先生的通灵之术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可眼下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去解释这一切,将已死之人从“阎王爷”那里要回来是有违伦理的。况且,田爷爷的初心是复活自己的亲人,现在他们的尸体怕是已经腐烂入泥,挖出来也没有办法复活。实验池里需要泡一具完整的尸体,没有完整的尸体,即使复活也不过是怪物罢了。
最终他们三个达成协议,复活实验室只能成为永远的秘密。他们三个人可以协商选择是否复活某个已死之人,不过最终决策权在顾先生。他们三人之中,顾先生最为聪慧豁达,而且复活的成败最终也取决于他,所以每个要求复活的人,都由顾先生决策是否实施。随后他们三人又合力改建了复活实验室,之前的实验规模已经完全不够用,而且复活实验必定要成为隐秘之事,他们需要重新规划一个合理的复活实验室。
往后的岁月里,他们三人各自成家,也各自保守着复活实验室的秘密。为了保守秘密,他们在复活实验室完全建成之后又开了这家诊所。当然,复活实验室也列了种种条规。其中有一条便是,不能复活至亲之人。
“为什么不能复活至亲之人?”
夜来不明白,田爷爷正是因为失去了亲人才痴迷于复活实验,不能复活至亲,那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实验室里不仅仅这一条规定,不过这条是顾先生也就是我爷爷定的。他说他们做的是有违天道之事,不可再以此为自己谋私。而且,一切也如我爷爷所言,他们的妻子都活不长久。我奶奶,田爷爷的夫人,还有高洋先生的夫人都没有活过四十岁。到了田叔这一代也一样,我母亲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去世的。”
阿卫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从小父亲就教他看淡生死,他的性格中也是淡薄多过浓烈。母亲临死前,已是少年的他站在病床前,轻轻握着她的手,没有落一滴眼泪。他见过已死之人在实验室复活,可是他知道,母亲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那是上一代人的决定,有办法生为什么还要允许死呢?”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即使田叔他们有办法将人复活,可很多事情还要顺应天命。而且,复活实验不是每一次都会成功的。”
夜来将腿垂在床边,双手支撑着坐好。虽然提到母亲时从阿卫的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悲伤,可是她仍然想抱抱他。最终她还是伸出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学他的样子将复杂的情绪化作过眼云烟。
“原来不是每一次复活实验都会成功啊!”她感慨道。
“对啊,有时候还会损伤尸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毫无成效。”
“九牛二虎什么?”
“就是做了很多努力的意思。”
“那有没有像我这样的?不被别人看到。”
阿卫被夜来问住了,他一直给她灌输的认知便是,她生来就是这样。记忆会缺失,人也呆呆傻傻,田叔他们也从未告知她是复活之人。夜来也因此习惯实验室的一切,阿卫讲什么她就听什么,从未有过质疑。
“你希望被其他人看到吗?”
阿卫忧心忡忡。
“没有啊,只要阿卫你可以看到我,我就很开心。”
夜来笑起来,犹如昙花般惊艳。她向来是这样想起一些问题,又忘记一些问题。
“我也是这样想的,能够被所望之人看到就足够了。”
“所以你为什么总看那些生的意义,或者‘浮游’什么的?我们这样就很好嘛!”
“很多人活着都在找寻生的意义,之前我也是。不过那是之前,现在我看那些是为了巩固当下的这种宁静。因为现在我深知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绕来绕去的,我饿了。”
夜来跳下床,赤着脚站在阿卫面前。
“我上去给你拿吃的。”阿卫也跟着起身。
夜来便站在档案室等他,她看着墙上挂的那副字,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她能认清那几个字了。
诊所里接连几日都不忙,田叔便留高医生一个人值班。他下楼想要打扫一下自己的工作间,那里荒废有些时日了。自从夜来复活之后,他们就没有再接手过复活实验。没有人提出不再做那样的事情,但大家又都心照不宣地在悄悄拒绝复活实验。
在负一楼楼梯口,他看到阿卫在整理档案柜,便走进去跟他打招呼。
“你父亲还没有回来?”
田叔声音沙哑,即使地下实验室有回声,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算突兀。
“说是要在那边再待一段时间。诊所里高医生一个人可以吗?我整理完这些上去?”
“不忙,不忙,你忙你的就好。夜来呢?”
“在您旁边站着,她刚把这些宗卷用新的牛皮纸包好,等您夸她呢!”
田叔扶了扶眼镜,顺着阿卫的目光看过去。尽管什么都没看到,他还是慈善地笑着说:“真是个勤快孩子,田明在的时候也……”
他欲言又止,心里责怪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才五十多岁怎么就这么没记性,说好不再提的事情怎么又忍不住提了。
“谢谢田叔夸奖。”
夜来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阿卫将柜子下面的书拢到一起,又推了推,确保排列整齐才松开。
“我下去看看,你们忙吧!”
不一会儿,楼道里传来“噔噔”下楼的脚步声。
“田明是谁啊?”
夜来看到阿卫在捡桌子上扔的废牛皮纸,便跑到他跟前问刚才田叔的话。阿卫的头发被桌子上的台灯照着,变成了橘黄色。他抓着那些牛皮纸扔进了垃圾桶。
“过会儿我们去楼上看星星吧!”
阿卫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晚饭点。
“看星星的时候我可以说话吗?”
平日里跟阿卫一起晒太阳时,她必须保持不出声。所以夜来知道阿卫更喜欢她呆在这里,他不想别人看到她。
阿卫点点头。夜晚周围很安静,不会有人看到他们。
“那你要带着你写的故事本。”
“上面黑漆漆的只有星星光,带着也看不到。行了,那些故事我都记脑子里了。”
阿卫拍打了几下衣袖,上面因为整理柜子落上了一层灰。
等到夜深人静,阿卫提着热牛奶瓶,抱着毯子上到楼顶。地上铺好垫子,他和夜来并肩躺下,天空如巨幕般映入他们眼帘。真是个看星星的好时间,空中那些亮晶晶的小家伙如钻石般璀璨。
“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
“好美啊!”夜来感叹道。
“我死了也要变成星星,那样阿卫你就可以躺在这里看到我了。”
夜来并不知道有些话是说不得的,她根本不明白生死。
“你若真变成星星,我不会在这里抬头注视你。因为,因为我也会和你一样变成星星并列挂在那遥远的星际。”
“你看着我不好吗?我们若都变成星星,不都说不了话了吗?那样的话我怎么听你讲故事?”
夜来侧过身,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叫做孤独。除了阿卫,没有人会陪着她。
“我希望你永远陪着我,讲故事给我听,没有故事的话,说些无聊的话也行。”
“好。”阿卫笑了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别人面前都不怎么说话吗?是因为在你跟前说了太多话,咬肌损伤太严重。不是要听故事吗?我给你讲田爷爷记录的故事。”
夜来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她往阿卫那边靠了靠,打算专心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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