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村里的日头和木心的诗句里的日子一般,很迟、很慢。所以普遍地,村子里都没有早起的习惯,一直到早上八九点,才会陆续地热闹起来。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个脊背佝偻,衣服充斥着补丁和久远味道的老人,牵着一个几乎与她一般高的消瘦的少年,行走在庄镇那条唯一的街市上,从街头到街尾,从日出到日落,成为庄镇一道别样落寞的风景。
每到这时,庄镇人总是喜欢用怪异的眼神儿打量着这娘儿俩,尤其是隔壁侍胖婶总喜欢用她那双小得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从上往下地打量向南,偶尔发出“咔咔”地如同乌鸦叫声般奇诡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她家的姑娘同她长得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也常常习惯性地用那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糯糯的嗓音叫着:“南哥哥,南哥哥......”庄镇人也爱调侃这个忧郁少年身上的鳞片,说兴许那是蛟子河里跑出的祸害乡民蛟龙的孽子勒。可是庄镇中又有谁是真正见过那兴风作浪的蛟龙呢?
庄镇的白天并不十分的热闹,到了晚上便更是落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人们躺下来,取下他们白天里戴的面具,结算这一天的总账。他们打开了自己的内心,打开了自己的“灵魂的一隅”,那个隐秘的角落,他们悔恨、悲泣。为了这一天的浪费,为了这一天的损失,为了这一天的痛苦生活。自然,人们中间也有少数得意的人,可是他们已经满意地睡熟了,剩下那些不幸的人、失望的人在不温暖的被窝里悲泣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为着两种不同的人存在。
当年迈的梅阿嬷在梦乡与周公洗衣对笑的时候,小向南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却在黑夜中点起两盏黄灿灿的灯笼,
“人原来是健忘的,同样的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变换了两个面目。”
过后他又想,大概正是这样健忘,所以人们才能够在痛苦中生活下去罢。
向南不需要人类繁杂的生活,他在这片看似肥沃却有些空乏土地上活动自如。树叶可以是食物,也可以是衣服,但他却拥有异常蓬勃的人类情感,也正因为如此,他常常是因为太寂寞,所以总是用着最原始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友好与愤怒。
比如说,他在雨后潮湿的泥土里新鲜打滚时,撞到行过的女子身上,女子身着的洁白衣衫便立刻染上了最自然的颜色,谁知道女子不感谢他这一份点缀的功劳,反而斜着眼,疾步向前走远了。
清晨的集市上,一块一块滚烫的烤红薯在晨光下稚嫩地呼吸,当向南摇摆着身子愉快地在拥拥闹闹的摊与人、人与货之间闻香撞向那一块块绽放出肉黄花瓣的大红薯时,卖红薯的男人却早已默默地移调了摊子。
当老人用米喂鸡的时候,好奇的小向南爬上前去,用舌尖触碰地上的米粒。老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扫帚,将小向南拼命往外赶,眼睛死巴巴地抠住那些米粒和他的大肥鸡,嘴里不住地骂:“小杂种,死鱼怪,看你再敢来吃我的大米,回你的烂泥水沟喝臭水去!”
庄村的人们对待幼小的孤苦无家的向南并无寻常人家的一丝怜悯,他们像是从未被人性唤醒的封建遗老,只遵循着自己的对错。
每一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或美好,或糟糕。而这一天,在向南的生命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那天清晨时分,与往常不同的是,向南醒得很早,于是趁梅阿嬷还睡着,他破天荒地一个人外出闲逛了很久。回家时,太阳已经升起,向南想这个时候,梅阿嬷应该起床了。但走到门口,却发现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
“阿嬷,我回来了。”向南推门进去,没有应声,只有那扇破坏的木门发出“吱吱”声。
“阿嬷,我回来了!”拔高了音量,但还是没有应声。
“阿嬷,我回来了!”向南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大喊了出来,仍旧是一片死寂。
阳光越过了门槛,照亮了躺在床上的老人。她安静地睡着,神情安详,面色苍白如粉,身体瘦细如枝。她依旧是安静地躺着,不管床前那个固执地小人儿如何摇晃她的胳膊,也没有一丝想要睁开双眼的迹象。
这是第一次,向南开始接触到人类死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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