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大伯,但是很熟悉他。爸爸不太讲起爷爷,但经常念叨大伯。
大伯离家参加革命的时候,爸爸还小。大伯有文化,能写会算也勇敢善战。解放后,他带着一身伤和战功回了家。大伯没有像他的战友一样留在省政府任职,而是挑选了离家乡不远的一个小城市落脚。为的是离父母兄弟们近些,可以常去探望照顾。
大伯母和大伯一共生过5个儿子。因为家庭困难,老四一生下来就送给别人抚养,这一生没有再见过面。后来又怀孕再生下一个男孩,已经联系好送人。临抱走前,被大伯母回头看到了这个孩子的脸,见面生了情,咬牙留下成了我的小堂哥。
填饱6张嘴,还要供养弟弟们上学,收入只有大伯和大伯母的工资。进水的管子只有细细的一个,出水的缺口倒有七八个之多,数学再差也知道这种水缸存不住水。顾得了这头看不到那头,日子过得如同在大风里走钢丝一样难以维持平衡。
大伯又是个刚直清廉的性子。自己都当了那么大的官,老婆还是在纱厂当一线工人,日夜班颠倒拿着微薄的薪酬。
生下的四个孩子也没有任何特殊照顾,靠自己上学谋出路。老大学习好,大学毕业分到了离家很远的水电站当技术员,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老二学习不好但脑子好,跟着朋友在外省跑生意;老三学习一般人也老实,在印刷厂当工人;老四毕业即失业,在街道办事处挂了号做了待业青年,接些零碎的活计来做。
大伯因为受过伤,身体也不好,没到年龄就提前退了。一卸任,连在省委办公厅的前部下请他去做闲职也不肯,走得干干净净。
供完了爸爸,最小的四叔也参军去了;送走了爷爷,四个儿子都长大了。担子卸完该享福的时候,大伯被查出贲门癌,晚期。一直以来的食不下咽消化不好,原来不只是压力大。
消息传回昆明的时候,大伯所在的医院已经放弃治疗,每天只给营养剂止痛药维持生命。
爸爸疯了一样四处找寻治疗癌症的偏方。打听下来,都说有间叫黄家医圈的医馆,父子二人对癌症很有办法。爸爸排了几天的队,终于买回一年份的中药并一封信带回河南。
大伯母拿着药回家去煎,没留意还有封信夹在包裹里。大伯看见弟弟的字迹,拿过来便打开了。于是,大家几个月来遮遮掩掩的谜团就这样揭开来。
了解真相的大伯精神一下子坍塌,连带着身体也快速恶化。没多久,就去了。
收到噩耗的爸爸大恸,外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骑单车去市中心的邮电大楼寄钱并打长途电话。
我那时还小,不知道爸爸为此情绪低沉是为了什么。只知道那一阵子,妈妈特别轻柔,爸爸特别沉默。家里不吵架,取而代之的是大气也不敢出的默然和惊心。
好久不拽文言文的爸爸,那阵子教了我一首诗歌。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我随着他边念边写,看他泪落沾我衣,却不敢问。
从与爸爸有着半生之缘的地方跳回我的时空,我正经历自己生命中学着去否定一切的青春期。
有了不用再抬头仰视父母的身量,也有了旁观者般平视挑剔父母的眼光。
发现我的爸爸,并不是我以为的超强王者。
比如,连只鸡也杀不好。
一大早烧好了水磨了刀,穿上绘图用的蓝大褂。摆好大澡盆和小脸盆,一个烫毛一个接鸡血,大干一场的架势。
准备下刀,看着活蹦乱跳用力挣扎的鸡,又觉得下不去手。
想想把母鸡抱在了怀里,念念有词:小鸡儿小鸡儿你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
不是真要取得小鸡的原谅,是壮自己的胆。顺便告诉小鸡:你命该如此,怨不得我。
白光一闪,手起刀落,霎时间鲜血四溅。赶紧低头颅,把热血洒在装了盐水的小脸盆里。小鸡随便蹬了几下,落寞孤寂地去了。
提起烧得滚滚的开水浇下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个咯噔都不打。自己觉得利落,得意地哼起了”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唱得之好,将黄泉路上走不远的鸡招了回来。闻鸡起舞,就见那鸡腾地站将起来,满目含冤立在盆中间。
一人一鸡对视半晌,死过一回啥也不顾的小鸡蹬蹬跨出盆,撑了一口气满腹怒火冲我爹而去,沿路留下一串梅花似的小脚印。
我爹被鸡撵得跳脚。直到鸡下了锅在火上炖的熟烂,他都没回过神来。
尽管我妈一再安慰,这是开水激发了鸡残留的神经反射,下次把血放干了再烫毛就会没事。尽管我爹也安慰自己这是因为不熟练,然而他还是有点怕。
下一回杀鸡,提前踩好点。第一刀用什么姿势,切在哪里,怎么压着鸡不让它挣扎跳脱,细细在心里谋划了很久。
选在我家单元楼门口的空地上,又挑了人少的午休时间动手。
依然是念了咒语:小鸡儿小鸡儿你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
念了两遍,换了称手的工具,提前磨得雪亮。
朗朗乾坤之下,西风吹过长街;午后静谧的时刻,庭院那边坐着孤独的身影。
剑气锋锐,蓝衣飘飘;手执利斧,闪电般出招。雪白的光影闪过,咔、咔、咔。
红色梅花点点、片片、股股喷洒出去,血糊了眼,面前一片腥红。
我爹,擦擦满面满身鲜血,定睛看去。
鸡,身首分离,死透了。
我妈站在旁边,掌心里冒出冷汗来。
我爹几斧头,直接把鸡头剁了下来。断口凌乱,不忍细看。
热水烧了一壶又一壶,全给我爸洗澡了。他穿在外面的蓝色工作服是报销了,长裤也被血飞溅得星星点点,差点儿洗不出来。
我爹上场几分钟,我妈花了几个钟头,才将凶案现场收拾得稍微能见人,不至于看了想报警。
天气干燥没有下雨,好久了,被鸡血飞溅到的墙上,盛放着朵朵暗色的花朵,一圈圈荡漾出去刺激着我妈的神经。只要看到,就忍不住恨我爹一回。
多年后,我哥子承父业把这一幕忠实地表演了一遍,这次换成我收拾现场,忍不住把我爹我哥都恨了一遍。
对我爹这种生活上的笨拙,我妈总结说:宁要叫花子的娘,不要当官的爹。
我爹觉得这句话充满了对男性满满地歧视和刻板的偏见,是对自我定位认知极不正确的表现。他虽然是当官了,而就目前发展趋势看,我妈成为叫花子的可能性不大。给孩子灌输这种知识是非常无聊的举动,不值得推广。他很有一种珍珠蒙尘的伤感和委屈,觉得自己努力和才干兼备,却没有机会大放异彩。一心想着要替自己正名呢。
因此,我妈接到通知要去上海参加先进工作者表彰会的时候,他是跳脚跳手支持的。拍着胸脯表示:放心去罢,保证你回来啥也不变。
我妈开心地过上了她结婚后第一个悠长假期,我爹也过上了葱姜蒜自由的日子,我和我哥过上了连叫花子的娘也没有的生活。
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我爹毕竟是长大了些,知道自己吃饱的同时也要把娃娃喂饱。我和我哥自己也能照顾自己,温饱么肯定是不愁的。
还发现了一个惊喜:我爹的炒鸡蛋饭挺好吃的,就着他腌的咸蛋,比葱炒白菜、白菜炒葱、凉拌小葱、凉拌葱姜、凉拌白菜能入口。
还发现了我爹一个超级酷炫的功能:他双眼能透视,跟X光一样哎!
他挑中的苹果梨,表面光鲜,切开一看: 好嘛!有虫黑心软烂,还不重样,都有内伤。
偏又舍不得扔,一袋梨切得只剩边边角角可以下口,吃完还拉起了肚子。
边吃药边跟我说:没事儿,正常哩。
实在看不下去我爹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和钱,我把买水果的任务接了过来。接着又发现我爹心大得很,家里油盐酱醋缺了啥也不知道补,凑合着对付着煮。
于是,我成了全职学生兼职主妇。进了学校背ABC;下了课念着豆腐酱油味精醋就往菜场冲。全家的生计担子一下子落在我肩上,带着我爸我哥这一老一大,日子好艰难啊。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星期,全家人都觉得我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水果蔬菜在我爹手底下只是受内伤,到了我这里,简直就是离死不远了。
我爹说,我不是买菜,是把菜的祖宗请回来了。
豌豆尖老得煮半个钟头都不软,哪里是吃菜,是拿菜叶刷牙咧。
几经商讨,我们达成共识:食堂有啥就吃啥,不折腾了。
准确点说,应该是食堂剩啥,我们吃啥。
我爹因为当了芝麻小官,要做好表率,不能跟年轻人似的一下班就急吼吼往食堂冲。等他锁了门再去排队,只剩残羹冷炙。
但起码有一点好:食堂的菜品质总能保持一致。难吃的程度不会随着大师傅的心情波动忽高忽低。
3个星期之后,我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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