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二婶

作者: 欧阳秋平 | 来源:发表于2018-04-06 14:36 被阅读77次

二婶是我的堂婶,她是我们村子里最年长的,也是手艺最好的裁缝。我可以肯定,村子里大大小小三四百户人家,没有哪个人家没有请她做过衣服。

二婶家据说是村子里第一个拥有缝纫机的。当时,二婶娘家是全乡乃至全县都有名的殷实人家。她的父亲是一个开明绅士,鼓励和支持二婶读书。然而,二婶读书一般,却爱上了女红,她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台缝纫机,毕业后为自己、为家人,也为人家做衣服。

初中毕业后,当时她还待自闺中,二婶的父亲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想做什么工作。年少的二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想做一个裁缝。”父亲十分开明,就托朋友从上海给她买了一台缝纫机——这对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流行“三转一响”的广大农村来说,无疑是开了先河的。当时,二婶才十七岁,新中国还没有成立。

二婶大约是1949年嫁给二叔的。当时,二叔二十二三岁,参加新四军,打过上海。上海解放后,他回到家乡,一直在政府部门从事安保工作;二婶当时十八岁。据二叔说,他是端午节前几天结婚的,最显眼的嫁妆,就是那台缝纫机。

结婚的那几天,二叔家低矮的房子里挤满了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有人可能一辈子还没有看到过缝纫机,看到缝纫机,更是像看西洋景一样。

据说,我的大奶奶,就是二叔的妈妈,也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只是,她当时四十出头了,也没有看到过缝纫机长什么样子。这不,二叔结婚的第二天,就拿出一件有点破旧的的衣服,让二婶补——倒不是没有衣服穿,也不是想给二婶一个下马威,而是想看看缝纫机长什么样,怎么工作的——大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之意。

二婶也不含糊,把婆婆的衣服慢慢地拆开又缝好,并用熨斗烫好——这是大奶奶第一次穿由缝纫机缝的衣服,那心情是相当的好。她逢人就说,这是我媳妇给我缝的,比我这个手缝衣服要好多了,穿着也舒服。

二婶过门后个把星期,就有人家想请二婶做衣服。这对于二婶来说,是始料不及的。我们家族在村子里辈分高,二婶到的人家辈分低,二婶一到他们家,就受到了“隆重”的礼遇:一是称呼上,从上到下,一家人都都叫她二奶奶。这让二婶这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很是不好意思,回家后告诉婆婆。婆婆说,我们家就是辈分高,他们叫,你就答应,要是不答应,人家会不高兴的,还觉得你架子大。二婶点点头。从此以后,二婶听人们叫她二奶奶也不觉得难为情了。二是这个人家是村里的老地主,家里也是蛮富裕的。好的是地主一家为人还算忠厚,在以后三反五反运动中,也没有受到太大冲击。不过,就是这样的地主家,以前穿的衣服,也是以手缝为主,这次听说二婶嫁过来了,还带来了缝纫机,自然就想请二婶做衣服。一大早,地主就让家里的短工把二婶的缝纫机抬过去,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不要把二婶的缝纫机弄坏。两个佣人听说是去抬缝纫机,也是非常高兴——他们也没有见过缝纫机。

他们抬缝纫机的时候,格外小心。二婶跟在后面,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地主家。地主很客气,安排了丰盛的早餐,还特意烧了蛋茶――这是庄户人家对匠人,也是对刚过门媳妇的最高礼节!

地主家也是大家庭,人多,从地主,到地主老婆,还有他的父母,孩子,每人做两套。这样从上到下的做下来,一做就是十来天。

二婶到现在还记得,在地主家做衣服的半个多月,地主的老婆天天围着二婶,一边看着二婶端庄的样子,感叹二叔福气好,娶了这样一个样子好看还会做衣服的二婶,一边看着一块块布料,在二婶手中,成了可以穿在身上的得体的衣服。可以说,那是二婶的技术秀。二婶,就在那十多天里,用她精湛的技术,奠定了以后几十年在村子里的地位,并最终成为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裁缝和永远的二奶奶。

那时候,农村人家大多不是很富裕,请匠人大多也是精打细算:比如说,家里盖房子了,有木匠瓦匠了,顺便请二婶做几件衣服。这样,可以省下单独招待裁缝的花销。如果主家正在建房造屋,东家还要向邻居家借个干净的房子,让二婶一个人做衣服。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二婶和篾匠一起的时候多。根据我们家乡的风俗习惯,如果女儿出嫁了,要在端午前给女婿家送夏。所谓送夏,就是把夏天的生活必需品——凉席、草帽、雨伞、单鞋子及袜子等,送给女婿。送夏,最费钱的是打凉席。而打凉席,是很麻烦的,一个好手艺的篾匠,如果没有十天八天也不一定做得出来。

二婶清楚地记得,邻村的篾匠,到了初夏时节,还穿着冬天的棉衣服,看主家买了好多布给女婿做夏天的衣服,就寻思着自己也做一件夏天的衬衫、短袖。那天,趁主家出干活,篾匠悄悄地对二婶说,把主家的衣料偷一块给他,以后有机会,给二婶家做几个洗菜的竹篮。但是,当场被二婶严词拒绝了。

然而,这个篾匠还是不死心。没几天,他又趁二婶回家拿画粉的机会,偷偷地藏起一块布料。完工的时候,主家发现,还有一件衬衫没有做而布料也不见了,心里就很不高兴。但是,也是无可奈何。

二婶当时就基本上知道是蔑匠做了坏事,考虑到他以后还要做手艺走百家门,吃百家饭,就选择了忍耐,没有把真相说出去,而是自己把责任揽了下来,说:“可能是我不小心,把你家的布浪费丢了。这样吧,我明天去商店里买三四尺布,把衣服做好。”主家嘴上说没事,心中也是不快。

谁知,蔑匠却有点得意忘形,认为二婶软弱可欺,甚至放出风来,说是二婶手脚不干净,偷人家布料。二婶这才忍无可忍,说出了实情。从那以后,村里人家打凉席、做篮子,都不再请这个蔑匠做活。又过了没几年,篾匠也死了。

二婶的声誉得到恢复。以后,村子里有人家请二婶做衣服,从来都是放心的把门钥匙交给二婶。二婶也以她高尚的品德,赢得了全村老少的尊敬。

大约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二婶的年龄也大了,眼睛也不济。很多人家不再请二婶做衣服。这倒不是二婶不愿意做,而是大家觉得,买衣服比请匠人上门做衣服,要划算得多,衣服也新潮得多。

二婶一下子清闲了许多。

不过,二婶还是有生意的,主要是为老人做寿衣。二婶做寿衣是小镇一绝。她总是根据这个老人的身体状况,身材高矮胖瘦,在为老人做寿衣的时候,准确的量好尺寸,等到老人寿终正寝的时候,把寿衣里三层、外三层的穿在身上,既不显紧绷,也不显宽大。某一天,老人升天了,为老人操办丧事的人们,在为老人穿老衣服的时候,总要问主家这个老衣服是谁做的,如果主家说是二婶做的,办理丧事的人就会放心下来,说:“二奶奶做的衣服,没说的,只管放心的穿。”——村子里,以前也发生过寿衣穿了几件就穿不上的事情,而这,对于农村人来说,是不吉利的。

二婶最后一次做衣服,是2011年。这一年,她已经八十岁,儿孙满堂,只是身体大不如前了。这年正月,她对大儿子说,要为自己做衣服了。大儿子说:“不要做吧,镇上的寿衣店,衣服很多,购买也方便。”

二婶还是坚持自己做。儿子们拗不过,只好为老人买了上好的布料、棉花。然后,二婶决定三月三动工。农历三月是我们这里春天最好的时候,风和日丽,天气也好。二婶戴着她已多年不戴的老花镜,自己尺量,裁剪,缝制。二婶做得很慢很慢,很认真很认真。自己的一套寿衣,她足足做了有二个月。

五月初五,端午,儿孙们从四面八方回来,看望二婶,二婶很高兴,可能是因为这两个月的劳动,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已经很不好。第二天,二婶就病倒了。没几天,二婶就去世了。临走前,她拉着儿孙的手说:“我这一生,就是端午节前嫁过来的,现在,我也老了,端午也过了,我也要走了。他在那边等我。”说着,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众人帮二婶穿上她自己亲手做的寿衣,感觉二婶所做的衣服永远是那样得体、软和、端庄,一如她的一生,干净、优雅、明白、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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