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有的地方叫包谷棒子、玉米棒子,我们地方叫玉麦。相比来说,北方的叫法在包谷后面加了“棒子”两个字,变得形象起来了,并且还和包谷籽粒区分开来。我们的叫法在这一点上就模糊了,玉麦,究竟是指脱粒的还是没有脱粒的?是老玉麦还是嫩玉麦?
包谷不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种子,它和甘薯一样,是从美洲传来的,跟郑和下西洋有关系。明末清初,改朝换代,战乱导致社会凋敝,民不聊生,当然最直接的就是人口锐减。可发展到1851年的时候,全国人口达4.36亿。是政治清明吗?自然,清朝的十二帝还是比较有作为的。但做出最主要贡献的是高产作物包谷的种植,还有甘薯。民以食为天,要有吃的才活得下去,要食物丰富人口才能获得发展。就我们家乡来讲,山区主产包谷,坝区主产稻米。1958年闹饥荒,生活在坝区的人饿得奄奄一息,不断逃往山区就食,而山区群众却能吃饱饭。不为什么,就因为山区大面积种植的是包谷,当然还有洋芋和荞子。
我们小时候,秋收后,许多人家会把稻谷碾成大米,拿到集市上卖了,再用钱买回包谷来,磨成面粉,每餐吃的都是吃两掺。所谓“两掺”就是甄子里一半米饭,一半包谷饭。许多时候三分之二是包谷饭,三分之一米饭。大人坐在甄子旁边,搲一小勺米饭放在碗底上,搲两勺包谷饭在上面。年岁最小的和年岁最大的,给予照顾。怎么照顾?搲三分之二米饭,三分之一包谷饭。小弟小妹生病了,胃口不好,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能吃到一小碗米饭,这就是最好的待遇了。米饭润口,就餐时要多吃点;包谷饭粗糙,没有米饭好吃,每次会少吃点。温饱问题没有解决的时候,无需谁来倡导,家家户户想方设法节约。
我祖母年事高了,眼睛不好,冬天里经常坐在炉子旁边。这里是一个屋子最暖和的地方,可以烤火。母亲做饭,米煮起来,滤去米汤,倒在甄子里,然后撮一大碗包谷面来,放在一个紫色陶盆里,加了水,来来回回拌匀,捏和搓。末了,放置一会,曰沏面,经过沏以后蒸出来的包谷饭适口性才好。最后一道工序,用筷子把陶盆里的包谷面打散,不要有团粒存在,倒进甄里,扒平整,盖上锅盖。锅里的水沸腾着,发出欢乐的叫声,热气从草锅盖上冒了出来。没有表来计时,全凭印象,估摸着,包谷饭蒸熟了。母亲打一碗凉水来,双手在水里浸一下,揭开锅盖,迅速抓起一把包谷饭,反复地捏,做成一个包谷饼子,递给祖母,趁热吃下去。冷了,味道就变了,就不好吃。如果我们兄弟在场,也会得到一个包谷饼。如果父亲要出远门,母亲会提前做上两三个包谷饼搁着,到时让父亲带着饼上路。走路乏了,肚子饿了,找来刺柴生个火,烤包谷饼子充饥。
小时候,一村人,要逃荒月。母亲说,吃了包谷饭,脚杆粗,有力气,还举出例子来证明,东山的人,因为天天吃包谷饭,壮实,身体多好的,我们都相信母亲说的话。其实,母亲的话也没有骗我们,后来读书知道,印第安人的主食是包谷,在大森林里打猎,健步如飞,并且很少有罹患心血管疾病的。只是,包谷饭比起米饭来,滋味的劣势不言而喻。特别在荒月里,为了节省粮食,让一家人能多吃几日,包谷磨成面,并不筛去糁的部分。这样的面做出饭来,嚼在嘴里,满嘴跑,好像嚼着糠皮一样,咽下去,还会刺脖子眼。下饭的菜,一碗苦菜,煳辣子打蘸水,咸菜盐味辣味浓厚,就着包谷饭吃,除此再没什么了,不吃也不行。自然的选择是,平日能吃三碗饭,现在只吃得下一碗。肚子是饿的,但嘴就是不想吃这粗粝的食物。还好,熬过五六月,荒月过去了,母亲做的包谷饭又恢复到以前的细润。
我婶子看见包谷饭就说:“现在什么年月了,还吃包谷饭?我以前吃怕了,如今看到就摇头。”而我的感觉跟她完全不同。有时,我会去菜市场转悠,也不带什么任务,没有什么要买的,不过是看看,体验下市井生活。如果遇到那个东山来的女人卖杂粮饭,我是一定要买一盒包谷饭,让她浇上豆汤,放了作料,借了牛肉米线馆的餐桌吃下去。我觉得现在吃包谷饭是重回过去,过去并不美好,只是隔着岁月,隔着时光,于朦胧中,产生出审美效果,以及童年的滋味来。上世纪八十年代,腊月里学校放寒假,我经常去赶山街子卖对联。为了节省餐费,吃的就包谷红豆饭。两角钱买一份,和着豆汤,虽然比不上今天馆子里的八大碗,但我觉得还是好吃的,各有各的风味。
这个时代发展得太快了,四五十年过去,包谷饭除了养生食用外,基本上从餐桌上退出去。以前少数民族地区请客,摆酒宴,亲戚朋友来祝贺,一个村子都来,邻村的也来,宰头大肥猪,油汤油水油菜,围桌而坐,酒装在大肚陶缸里。饭是包谷饭,装在又宽又大的木掼槽里,几百上千人来吃,吃完一碗,自己再去盛,要吃多少吃多少。现代人听了,妈呀,简直是恐怖,饭都要用木掼槽来装?全都大肚汉了,可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谁也不觉得奇怪。一大甄子包谷饭蒸熟了,倒在掼槽里,接二连三的包谷饭蒸出来,倒在掼槽里,把个掼槽装得满满档档的。那么多热饭囤在一个容器里,从早吃到晚也不担心饭冷了。酒、肉、饭,有了这三样东西,山村里的欢乐就源源不绝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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