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我做了父亲。因为身体结构的原因,不用亲自给他喂奶,老婆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带他玩。我会按按他的小脸蛋抱着他屋子里走走。有一天,我发现他对卧室里发着橘色暖光的鸟巢吊灯似乎感兴趣。于是我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伸小手触碰着灯罩,一用力,吊灯微微摇晃。他开心地笑了。我们俩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直到我手臂酸疼不得不把他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在那个瞬间,一个画面闪现在我脑海,也许曾经的某一天,我的父亲也如这般把我高高举起,让我触碰着孩童时候的幸福时光?
我无从得知,因为我从没和父亲谈论过我的童年。
在我的孩童时光里,父亲的画面似乎很少。记得某个冬天的黄昏,我跟小伙伴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用粉笔写写画画,不经意间,我写了父亲的名字,还在上面踩来踩去。奶奶看到了,一把拉住我,说这样不好,会给父亲带来不好。我懵懵懂懂地听着,看到奶奶轻轻地把那三个字拭去。那一年,父亲在遥远的海南打工。冬天他回来的时候,奶奶很高兴,我却对他没有太多的亲密感。他一把拉过我,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很愤怒,你脸上是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那阵子调皮的我在学校里和同学打闹,被人一把从楼梯上推下,擦掉了半边眉毛。我嘟嘟嘴,觉得父亲有点小题大做,但心里却很高兴,他是在乎我的。
终于他不用去海南了,而是进了当时最好的乡镇单位——供销社上班,这也是父亲在我印象里窝囊的开始。他似乎很忙,下班了也总是在书桌前写写划划,他写一手很漂亮的钢笔字,他有两个大大的刷着红色油漆的书柜,捧着书读到半夜。他常常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出去喝酒,十次有九次醉醺醺地回来,说一堆胡话,吐得到处都是。他喜欢吃火锅,到野外采了芫荽菜来,喊上一桌朋友,我亲眼看到他和朋友们把饭店的桌子烧了个洞。夏天的时候父亲带我下河游泳,在小镇的河里找一处水潭,把我脱得精光丢到水里去,总是会呛上几口水。父亲在边上做狗刨式泳姿,要我跟他学。我一般不理他,就自挂自地一顿乱划水,累了找个踩到底的水浅处瞎玩一气。游得差不多了,擦干身体头发,在岸边的石头上坐一会儿,我发呆他看着夕阳抽一支烟。有一回,下了很长时间的雨,我吵着要去游泳,于是天刚放晴的那日父亲便带我去了。他还在岸边脱衣服,我已经一个精彩的鱼跃入了水。划了几下便没了力气,呜呜呜地沉了下去,脚一蹬,居然踩不到底,彻底慌了,用尽力气浮出水面看着还在岸上的父亲大喊了一句,救命!然后势不可挡地沉了下去。昏昏沉沉中,父亲的手抓住了我,我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的…….大腿。周围游泳的人也过来了。弄上岸,父亲说,好小子,要不是有人帮忙,我差点也被你拖下去了。回家后,我们俩被奶奶狠狠地骂了一顿。那个夏天我彻底被禁止去河边。到现在我三十好几了还不会游泳。
有一天放学回家,爷爷怒气冲冲地和奶奶说着什么,这个败家子,上一年班门市部空了整整三千块!原来年底公家一盘账,父亲所在的门市部还有三千块对不上账。那年头三千块不是小数目。父亲红着脸解释了半天,也没说清楚那笔钱去了哪里。无奈最后,奶奶从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积蓄里拿了钱还给公家。我的父亲于是去专卖化肥的门市部上班,可能公家觉得这样风险小些。然而在一次盘底中,账面居然空了一万多!这次爷爷出离愤怒了,据说在门市部当众抽了父亲两个耳光。奶奶很痛心,喃喃道,怎么可能。当时整个家庭觉得天都掉下来了,一万多,要多少年才能省下这么多钱。在爷爷奶奶的再三盘问下,我们才知道父亲借了八千多给他一个朋友买了个大货车拉货。等到去找这个朋友的时候,那人早卖掉了货车人间蒸发了。奶奶差不多把棺材本赔上,把钱还给了公家。我很痛恨我的父亲有这样的朋友,他的朋友差不多都是好吃懒做的,有三十几岁了还打光棍的,有骗吃骗喝欠一屁股债的,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和他的一帮朋友在饭馆吃饭,一群人匆匆涌进来,把他的一个朋友拖出去,按在饭馆外的泥地里暴揍了一顿。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说是他朋友偷了人家的婆娘,所以挨了打。他擦擦鼻子里的血,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念叨了一句,她要跟着我的,我有么子办法呢。
我开始看不惯他,觉得他窝囊。在我的青春期,我和父亲吵过无数的架。他做什么生意都是亏,交的朋友没一个正经的。他偶尔发在县报上的文章我也嗤之以鼻,不是觉得迂腐就是俗气。我看娱乐节目他在边上念叨着没营养,叛逆心大起的我怒道,难道非要有教育意义?人生这么艰难,乐呵一下不好?他叹口气不说话。后来供销社改革,他成功下岗,和母亲一起开了家小杂货店,因为他之前的履历实在不令人放心,母亲负责全盘,管钱管货,他则彻底沦为一个老板娘不满意的销售员。再后来,这个偏远的小镇流行起了地下六合彩。父亲母亲自然也不甘寂寞,投身于这一夜暴富的白日梦中,直到这个本就不富庶的小镇最后一点金钱也流入外地的庄家老板手中,我父亲才决定收手,这时他们才发现手头的一点点钱已经供不起我读大学的花销,于是他们卖了房子,在随后几年看着暴涨的房价在无数个夜里彻夜难眠。
还好,我考上了大学,虽然之前读了一年高四。父亲似乎也高兴了一些。他送我去省城读大学,那是九月的下旬,本来炎热的长沙居然在那一天风雨萧瑟,父亲只穿了一件白色短袖衬衫,在岳麓山的暴雨里冻得瑟瑟发抖。还带着我到处找校门准备合个影。谁知道我的大学居然牛气到连门都没有。父亲稍带遗憾地回了老家,大病了一场。我的大学四年,跟父亲沟通极少,寒暑假回家了偶尔陪他喝几杯,喝着喝着又因为看法不同吵了起来,我开始发现他反驳我的时候说话有点含混不清了,像是咬了舌头。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是衰老的象征。我的父亲,他已经老了。等到我做了父亲,他跳下河救起我的那一刻似乎就发生在上个星期,他被奶奶教训似乎就是在前天的晚上,而一转眼,奶奶去世十多年了。一辈子,真的也就这么长。
父亲六十生日的时候,我回了老家。我陪他喝着米烧酒吃火锅,儿子陪他一起吹灭蛋糕。我的生日在十一月中,他的生日是十二月初,而儿子,他是十一月末,我感觉他把我和父亲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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