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染夕阳身不倒
日下迟暮眼深邃
口中妻子比爱人
飞扬旗帜伫胸中
这天下午,一个如诗歌般中的场景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个破衣邋遢的老头,就在这如画一样的夕阳下,被一个身穿西服,梳着背头的小伙子一拳打到在地。那漆黑的身影笔直的倒了下去,没有一丝的弯曲,像一段被伐倒的枯树。硬生生的倒在了地上,甚至还卷起了一些微末尘土。这一切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发生在一个七岁孩子的面前。我不慌不忙的舔了舔手中的棒棒糖,用力的吸了吸快要流到嘴边的鼻涕,听见了几声叫骂,便看见那个穿着西服皮鞋的男人匆匆坐上小轿车,然后绝尘而去。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辆黑色的小汽车,它的四个轮胎在这黄土地上留下了几条纵横交错的印迹,好像一股拧乱了的麻绳,打住了结。而这个结却深深的拴住了我的心。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我来到那个躺在地上的老人身旁,看着他此时蜷缩着身子,嘴巴一动一动的,却不知道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我向他伸出了那只刚刚擦过鼻涕的手,把棒棒糖举到他的嘴边,问了一声:“爷……吃吗?可甜!”
他并不是我的爷爷,只是那个时候的我管一切上了岁数的男人都叫“爷”。
他听见我的声音,吃力的睁开了一只眼睛,斜着眼费力的瞅了瞅我。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口鲜红的口水被吐在黄土上,鼓起了一个个深红色的小泥包。我勉强扶起了这个“傻猫”——我们那儿的人都这么称呼他;村子里的大人都知道这个傻猫,可又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有一次在陈老二家玩的时候,听见院子里的大人们闲聊说起过关于这个傻猫的事儿。说是大约五,六年前从外乡来的。村里的人都说他神智不清醒,问他是哪里人?多大岁数?做什么的?他一律都说不上来。就是嘴里一个劲儿的说着:“要找什么妻子……”之类的。后来大伙就把他带到村长家里。村长看傻猫的打扮儿就不像个什么富贵人家的老太爷,嘴上不说可心里不乐意,催促着家里人给了口水,给了半个馍馍,就对着大伙说道:“唉呀……我也问不出来,干脆啊!你们大伙还是把他交给警察所的警察同志吧……”说完就回屋了。
我一边和陈老二坐在沙土地儿上捡小树枝儿,一边用小树枝儿子抠蚂蚁窝。按理说对于身为小孩子的我们来说那个地下神秘的蚂蚁城堡可比陈老二他妈和那几个老阿姨嘴中的故事有吸引力多了,可我为什么还是留了一个耳朵听着呢?我觉得都要怪她们嘴里一直嗑着的瓜子。别小看这么几个瓜子,那儿味道足以引起我的高度注意了。
“当时村长也没好意思管,就是个傻花痴。那母猫到处跑,公猫还不闻着味儿的追。”另一个大妈边吐瓜子皮边说。
我想这可能就是“傻猫”这个名字的由来吧?
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傻猫总是坐在村口的路旁边,这里的杂草已经被他弄成了个窝棚。离窝棚不远的地方胡乱堆砌着一些看似是垃圾的杂物。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一股尿骚味。每到夏天的时候,这里总会散发着恶臭,一群苍蝇蚊子最喜欢在这里扎堆。傻猫虽然骨瘦如柴,可并不给人以病态的感觉,反而会惊叹那一身补丁的烂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好像还很精神。我无聊的时候仔细观察过这个老头儿,而我得到的答案恐怕就是因为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光芒。犹如暗夜中的浩瀚星空一样,让人着迷,让人沉醉。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再遇见过那样迷人的眼睛。他总是目光坚毅且空灵的望向远方,大概不会有人知道他究竟再看什么,又好像他看什么并不重要,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眼神我至今不能忘记,就好像看穿了一切,看穿了未来,看穿了命运似的;那种凝望透过了世间的尘埃,透过了夏日澄澈的晴空,畅通无阻的瞭望着远方积雪的山峰。
傻猫子轻轻的用手掌推开了我,然后努力的支撑起他的身体,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站了起来,随后抖了抖身上的土,又整了整自己的破军帽。然后一声不吭的走回到自己的窝棚里,笔直的坐下。顺手从身后抄起了一个已经褪色的军用水壶,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我在一旁呆呆的望着他那跳动的喉结,仿佛那个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水壶里装的却是天上的琼浆玉液。直到有一丝晶莹的细线从傻猫嘴角旁顺着那有力跳动的喉结流下时,我才回过神儿来舔了舔早已干裂的嘴唇。
傻猫用手示意我坐在他的身边,并把水壶递给了我。当我喝到第一口的时候,心想“果然被我猜对了,这里面就是天上的琼浆玉液,比我的糖还甜!说不定喝了之后还可以长生不老呢!”。这时候,他用脚上漏洞的破鞋一个劲儿的在地上反复的摩擦着,我能看出来他是想覆盖掉之前画在地上的什么图案,但是我始终没看清楚画的是什么。
“特么的!让那个人给弄脏了……非要跑到这边儿来撒尿……”傻猫子一开口便骂道。“弄脏了我的家是小事儿,弄脏了我的‘妻子’我可饶不了他!”
我在一旁默默的听着,心想:你这个窝棚也能叫作家吗?他为什么来着撒尿?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闻着味儿就过来了呗。哼!又说什么妻子不妻子的,这么大人了,真不害臊!大家说的没错儿,他就是个疯子。
傻猫突然左顾右盼的在杂草丛里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他满脸兴奋的拿起一根粗树枝来。一看到那个大树枝子,我也来了精神儿,正要趴在地上找蚂蚁窝,可是却看到傻猫子用树枝在地上开始了写写画画。充满好奇的我在他的身边一看便看了一整天。他一边画着,一边说着。
“我知道你们都把我这个外乡人当傻子。其实和你们比起来,我怎么会算是外乡人呢?我年轻的时候,就在前面那道山岭里留下了半条命。赶明儿啊我把这剩下的半条命也留在那儿。”说的时候还不忘用手指了指远处的那道沟。
那沟我知道,我经常在里面打滚儿。在我们农村乡下,没有制作精良的滑梯和玩具,就那么一道儿干涸了的沟儿,可在我们的眼里,它是又能当作滑梯,又能当作跳桥,既能打滚儿,也能爬坡儿。
傻猫虽然不再说话了,但手中的大枯树枝子却一直没有停下来。我也想找个小树枝儿在松散的黄土上划拉几下。这时候傻猫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把大树枝儿递给了我。说实话我不太愿意接着,因为那树枝儿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有些大了。到现在我还清晰的记得,那粗糙的树皮剌着我的手的感觉。他用力握着我的手,挥舞着那细细的胳膊,仿佛用出了全身的力气,连整个身体都扭动了起来,我也跟着他摇摇晃晃的站不稳。我们在地上画出了一面很大很大的,看似正在飘扬的旗子。
然后他就满足的盯着地上的旗子,一动不动的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疯子骑士,把风车当做恶龙的故事。我就知道这个疯子一定知道另一个疯子的故事,要不他怎么能疯呢?
说实话,那天其实过的很快。对我来说记忆也不是那么深刻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后,有人注意到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傻猫子了。当然这也没有引起大人的太多注意,都以为他就这么默默的离开了这里,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同样没有人特意留心过。而我却发现了他,在一个无聊的午后,准备去那条沟里跳桥的时候,他就静静的安详的躺在那儿。我又把手中的糖递给他,问他同样的话:“爷……吃吗?可甜!”。可他却再也没回答过我。
老人的尸体很快就被公安机关的警察叔叔们带走了,再经过详细调查核实老人的身份后,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真相。老人在原籍家乡无依无靠,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寡老人。在当地社区发现老人走失后,也尽力搜寻了老人的踪迹,可是一直都没有什么音信儿。老人年轻的时候,是一名光荣的边防战士,一直驻守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而老人尸体所在的那道沟儿,也是多年前和老人一起驻守的战士们为了抵御外敌,最后牺牲的那道天然战壕。
我努力回忆着傻猫子。他大概没有疯傻。只是当时的我们视野都狭隘了,用自己的眼中的世界去想象了他的世界。熟不知他的世界比我们高远太多了。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他口中的“妻子”并不是他的老婆,很可能是他的爱人,是在他身后的无数个祖国人民,有像我这般天真痴傻的人,也有那些平凡而伟大的人,这些人都是他口中的旗子!那面鲜艳且鲜活的,代表着一个伟大繁荣又热爱和平的民族的旗子。一面永远伫立在每一个人心中,永远无法倒下的旗子!我全然知晓了一切,不再困惑。为何他的眼睛如此闪耀,如此清澈。因为他始终能看得见那杆飘扬的旗帜!
敬无数个默默驻守的边防英雄!
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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