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篇
1
我醒来的时候,雨下个没完没了,空气中飘满了湿濡濡的水汽,让我的身子格外沉重。我大吐了口气,这才觉得自己舒服了不少。
今日是清明,这还是隔壁小清告诉我的,她向来记得这些日子,我就不一样了,过不过节的,其实没什么区别。
“流苏,快出来。”
我听见小清在唤我,她是我在这一片关系最好的姐妹。
我很穷,是真的穷,没饭吃的那种,所以我只能靠着小清过活,好在小清很有钱,也不介意分我口饭,借我点钱,当然,我是不会还的。
我从坟里飘出来,小清正靠在我的墓碑上等我。雨溅到她的身上,一滴一个洞,虽然不疼,但也实在是有些触目惊心了,我赶紧伸出个脑袋唤她,“下着雨呢,你还不进来。”
小清应了声,“来了”,就飘到了我的墓碑底下。
说来实在是惭愧,我的墓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修建的,着实是寒酸得很。别人家的墓都修了台阶了,还有守护神兽,就只有我,单单的一块碑,也不避风,也不挡雨,最后还是小清托梦叫她的后人帮忙给我建了个碑檐,这才堪堪能挡些雨水。说起来,小清真是我的恩人。
她飘进我的坟以后,抖了抖身上的水,说:“今天你还来我这吃饭,我昨天让他们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脸皮什么的,做人的时候应该就没有,做鬼了还要来干什么。
2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巴巴地坐在小清坟前的台阶上,等着她的后人来祭拜。
小清的坟就在我的旁边,可谓是鬼比鬼气死鬼,不对,是气活鬼啊,和她的豪宅相比,我的坟顶多就是个破茅草屋,不过我也是个心大的鬼,这么些年来,我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坟怎么样,对我来说都是浮云了,有饭吃就好。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青苔的香味,我循着味道嗅过去,发现正是自己的坟的背面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不禁感慨:果然是世道炎凉,坟上的青苔都有我人高了,也不见有人来打理一二,人心难测啊人心难测。
我凄凄惨惨地收回视线,就见一双干干净净的白鞋子出现在不远处,我开心地摩拳擦掌,拍了拍一边坐着的小清,说:“来了来了,你孙子来了。”
小清抬头看了一眼,道:“不是,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可是这个方向只有两座坟,一座是小清的,一座是……我的。
我的?!
我还没来得及喜悦,就见那人停在了我的墓前,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有序地拿出菜篮子里的菜。
我惊讶地不知道说什么,像被钉在原地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男人的动作。
小清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那人要祭拜你啊!”
我呆愣地点头,“好像……是的。”
话音刚落,那男人就像听见我的声音一样,毫无预兆地回头,直直地往我这个方向看过来,“还不过来吃饭。”
我自然是听见了的,但我并没有理会,因为我不认为他是在和我说话。
我们做鬼的要是能被凡人看见,这也太没面子了。
我对小清说:“真是太诡异了,那男人就跟能看见我一样。”
小清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拼命摇着我的肩,道:“好像……真的能看见。”
“你不饿吗?”
小清刚说完,那男人就停在我们面前,弯着腰与我说话。
我吓得尖叫了起来,躲在小清后面,结结巴巴地说:“见……见鬼了,他能看见我们啊!”
男人淡定地直起腰,“你们不就是鬼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啊?
我有些害怕地从小清身后探出一个脑袋,问道:“你……你是谁啊?”
男人没有回答,径直拉了我的手,说:“先吃饭。”
……这人咋还能摸到我?
3
我在男人的注视下吃了一盘的红烧肉,在我咽下最后一块肉的时候,他还是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说:“你能不能别老看着我?”
他探究地看着我面前的空盘子,说:“你吃了?我看这盘子还是满的。”
我自然是吃了的,不然这圆滚滚的肚子哪里来的,然而他并不能看见我吃的东西,说明他不是鬼,可他能看见我,还能摸到我,这……这也不像是个人能干的事啊。
我决定开门见山地问他,“我吃了东西你是看不见的,但你又能看见我,所以你到底是谁?”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直接靠着我的墓碑坐下了,我飘到他边上,心疼地看了眼我的墓碑,然后瞪着他,语气不善道:“你要么就说,要么滚蛋,这墓碑可是我唯一的宝贝了,这都给你靠了,靠坏了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偏头认真地看了眼我气鼓鼓的样子,突然低声笑了,在我耳边说了句,“真穷。”
瞧我这个暴脾气,我是穷怎么了?给我送口饭了不起啊?
我刚要发作,又见他将后脑搁在我的碑上,下巴微扬,目光落在远处,感慨般地说:“和以前一样穷。”
以前?这个词让我把火气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你知道我生前发生了什么?”我们鬼死后都是不记得以前的事的,只记得在自己墓碑上刻上名字的人,其他人来祭拜都是要报上名字才能让我们记住。
男人点点头,说:“我叫江珩,而你,许流苏,是我的妻子,我们……”
我来不及听他说完,一下蹦了起来,指着他道:“好哇,你个负心汉,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这么久都不来祭拜我,要不是有隔壁小清,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遍了。”
他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我找了你很久。”
江珩篇
1
我找了许流苏几百年了,她刚死那会儿,我就像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了,她依旧是我八抬大轿娶回家的娘子,故作安分地坐在婚床上,等我来掀起她的红盖头。
可总有人来告诉我,许流苏已经死了,尸骨都找不到了。
我不信,明明我走前她还说要与我去看上元的灯会,许流苏不会骗人的,她从未骗过我。
可是我找不到她了。
2
真不想回忆过去,那样总让我觉得自己过于凄惨了,可许流苏自几百年前开始,便只活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的父亲江进是当朝权相,当时的皇帝不过是个十岁的傀儡小儿,作为辅政宰相,要说他没有野心,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信。
大抵世间权臣都是如此,一边诉说着自己青衣古佛伴孤灯的忠心与淡然,一边官场里为名利争个头破血流。
听闻南方饥荒肆行,父亲顶着为国为民的帽子,让我去南方查看一番,我深知他不过是笼络人心罢了,却也违抗不了。
南下的路上,突然冒出一群黑衣人,个个身手了得,我身上被砍了数刀,在侍卫的掩护下,逃了出来。
逃的时候,我无暇顾及方向,只往人迹罕至的林子深处跑去。林子上方的天被枝叶斜斜挡住,只留些缝隙漏了点天光,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缝隙里的一点点光亮也在渐渐隐去,我右手捂着左臂上的一道伤口,血还在留着,从指缝中溢出,我感到眼前弥漫着大片的血色,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3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破旧的茅草屋,身上的伤口也已经被处理过了,只还有些隐隐作痛。
“你醒啦。”一个女子端着药走进来,将碗递给我,“喝药吧。”
我没有接,咳嗽了一声,问她:“这里是何处?你又是何人?”
女子了然地笑了笑,放下手里的药碗,道:“我叫许流苏,采药的时候遇上你半死不活地躺在那,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不会毒死你的,我救了你,你还欠我银子呢。”
她说的有理,我昏迷的时候她要杀了我简直易如反掌,如今再矫情地怀疑来怀疑去,反而没有必要。
我端起她放在我床边的药一饮而尽,由于喝得有些急了,我被药呛了一下,猛烈地咳起来。许流苏见状,赶紧上前拍着我的背,一边嘟囔道:“你不会慢点喝吗?药我还能和你抢不成?呛死了我找谁要钱去?”
又是钱?相识不过几盏茶的时间,她便提了两遍钱。
我道:“你很缺钱吗?”
她拍我背的手顿了顿,随即直起身子,随意指了指屋里的摆件,漫不经心道:“你果真是个大少爷啊,你看我这椅子,这凳子,这破屋子,有钱我能不换吗?”
听她这么说,我才开始仔细地瞧了瞧这屋子,果然是破得很哪。不过我却觉得,这姑娘不像她自己说得那般爱财。我腰间一直佩着一块玉,她完全可以拿去当了,不过她没有。
我解下那块玉递给她,道:“这块玉给你,够了吗?我现下是真没钱。”
许流苏一把拿过那块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格外好看,“哦哟,你这还是块定情玉佩啊,哪位小妹妹给你的,这就转送给我了?”
定情?
我拿过玉佩看了看,没发现异常,许流苏靠过来,指着玉佩上的花纹道:“你仔细看,这朵花里刻了句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细小的缝隙中果然是刻了一行字,不仔细看压根发现不了。这块玉佩是母亲给我的,只叫我保管着,以后遇到想送的人送了即可,这么些年,我也就戴着了,也没发现里面有什么异样。
许流苏依旧垂着头在我边上,几缕碎发落在我的耳畔,痒痒的,有些难受。她没发现自己此刻离我很近,照常说着,“你舍得送出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间,我感觉自己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直立。我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离她稍远些,强装镇定道:“没什么特殊意思,你要就给你了。”
许流苏噗嗤一声笑了,把玉佩塞我手里,道:“你留着吧,这块玉佩怕是价格不菲,我受不起,等你以后回去了,记得把欠我的钱补上。”
她笑得好看,身上穿的麻布衣裳一点也挡不了她脸上的明艳动人。在京城,我见过的姑娘也不少,却没有一个有她笑靥如花,或许是她救了我,我本就对她另眼相看,又或许,是另一种说法了。
4
我将那块玉佩当了,许流苏的确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人。她父母双亡,靠着上山采药谋生,关键她还没有上进心,吃饱饭就万事大吉,实在揭不开锅就熬碗药喝喝。
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又怕外面有刺客寻我,便提出在她家休养一段时间。许流苏不甚在意,只道:“你要自己解决自己的吃穿问题,而且事后记得给钱。”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她真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给不给钱,或许她也无所谓,只要过后两不相欠,没有纠缠就好。她缺少的不是钱,是信任。
世间有一种人,她对谁都冷冷淡淡,只是心底仍有几分田地,温热着留给她爱的人;又有另一种人,对谁都好说话,脾气好得似乎永远不会生气,只是她早已荒芜,过早地懂得周旋,不放任何真心。
许流苏无疑是后者。
我忽地有些心疼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变成这般样子,说起时,仅用父母双亡一句带过自己年幼求生的艰辛,嘻嘻哈哈地看不到她的伤痛,把一切善意当成一场钱货两清的交易。
5
不知不觉到了新年,我的伤早已好了,却还是没走,许流苏不赶我,我便更心安理得地赖着。
“喂,许流苏。”我斜躺在床上,从窗户里看着一大早忙上忙下的许流苏,唤了她一声。
她正在院子里洗被单,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用湿漉漉的手将掉落的几缕头发别在耳后,道:“干什么?”
我笑了一下,说:“今天我请你吃饭。”
“是要还我的救命之恩吗?”
我道:“不是。”救命之恩的话,另一种还法可以吗?
我带她去了小镇上的一家酒楼,让小二上了壶酒,许流苏见状,道:“我不喝酒的。”
我忽略她的话,兀自给她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满,才道:“今天没关系的,这是我们过得第一个年,不是吗?”
听了我的话,许流苏愣愣地看着杯中的酒,刚倒下去,这会儿还在那晃个不停,她突然咧嘴笑道:“行,我喝。”
这回换我愣了,我原以为她还是会拒绝的,许流苏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她不想干的事,谁也不能勉强,只是这个原则,她放得很低,这才让她看起来很好说话。可她刚刚确实是明确地拒绝了我,却如此轻易地改变了主意……
我心里有什么在悄悄发芽。
几杯下肚,她已有些微醺,恰好这时镇上的百姓都开始放烟火。许流苏本是安静地坐着,听见声音,“哇”了一声,踉跄着跑到窗边。烟火在天边炸开,绚丽缤纷,火光照到她的脸上,显得那张微红的脸更加红润,她托着腮靠在酒馆的窗上,头微微仰着,浅浅地笑。
我心下一动,走到她身边,问:“要许个愿吗?”
她拍了拍我的脑袋,就像对着小孩子讲话一样,傻笑了一声,道:“江珩你可真是个傻孩子,有谁会对着烟花许愿,能灵吗?”
我抓住她的手,这是一双做惯了农活的手,上面还有硬硬的茧子,她似乎有些不习惯,挣扎着要将手抽出来,见状,我叫了她一声,“许流苏”,她不动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天上的烟火,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中四散开来,不知落在何方。
我说:“能灵的,你可以试试,对着烟花,向我许愿。”
许流苏迷迷糊糊地回头看我,“真的吗?”
我点头,说:“真的。”
“那我,想要一个家,可以吗?”
许流苏醉了,这种话,也只有她醉了才能说出来。就算是醉了,也要小心翼翼地说,这个愿望于她而言就像是只刚出生的兔子,稍微提高些音量,都能受惊,所以她只能小心地说,然后加上一句,可以吗?
我心里一酸,说:“当然可以,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给你一个家。”
流苏篇
1
“然后你就娶我了吗?”我坐在自己坟前,嘴里叼着一根草,兴致勃勃地问他。
江珩凉凉地看了我一眼,有些委屈地说:“你老是一副看戏的样子。”
“嘿嘿。”我心虚地吐掉嘴里的草,坐得端正了些,“那你也不能要求我感同身受吧,我毕竟死了那么多年了,之前的事也早忘了。”
江珩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又一把拉起了我。
我们鬼都是没有重量的,我没注意,被他一拉,整个人像风筝一样被他放上了天。我叫起来,让他赶紧松手,他竟然理也不理我,径直往前。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吼道:“江珩你有病啊,快松开我,我要被风撑破肚子了。”
我话音刚落,他倏地停了下来,将我轻飘飘的身子放了下来。我刚想骂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到底是谁?”
他不是鬼,我很确定,但是他把我带到了黄泉路上,如果不是鬼,那他怎么知道黄泉路在哪。
“我是江珩,你的丈夫。”他简明扼要地回答。
我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是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语,突然就上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无言地拉着我一路前行,只在刚开始的时候扔下一句,“一会儿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是我第二次走上黄泉路,我还记得自己死后一个人走在黄泉路上的模样,那时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被这条路上的鬼吓得半死。这些鬼都是欺软怕硬的主,见我一个人来,便都上前来吓吓我,那无头鬼蹦蹦跳跳到我面前,要用肚脐眼吃掉我的样子我至今都难以忘怀。
要是今天让我看见了那无头鬼,我一定要把他的肚脐眼给堵上。
只是我没想到,原先遍地小鬼的黄泉路上现如今竟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我不禁有些好奇地问江珩:“这路上怎么都没有鬼?”
江珩不甚在意地说:“有什么奇怪,被我吓跑了呗。”
我呵呵他一脸,以为自己是阎王吗?
过了黄泉路便是那忘川,孟婆在奈何桥边煮着她的汤,见到我们走近,竟低下头让出了路。
我三步一回头地看着桥边恭恭敬敬立着的孟婆,忍不住问江珩:“你认识孟婆?他为什么那么怕你?”想当年我过桥的时候,她可是嚣张得很。
江珩还是那副不在意的样子,反问道:“有吗?我没注意看。”
我撇撇嘴,白了他一眼。
我没想到江珩要带我进阎王殿,我原是在门口不敢进的,阎王殿真是比黄泉路还要可怕的地方,当你跪在殿下的时候,那种压迫感直让人呼吸不过来。最后是江珩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出事,出了事他下地狱,这才把我带进去。
进殿以后,他直翻出阎王的往生薄,递给我。我接过来,却没有翻开,直直地看着他。
江珩说:“你不是想知道后来吗?翻开自己看。”
我把往生薄放在桌子上,认真地看着他,道:“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谁?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这个问题,你应当知道,若你不说,便没有机会了。”
江珩低下头,笑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心一紧,一个刚冒芽的念头渐渐成型,他的所做所为,他奇怪的特性,在我脑海中连成了一条线。原来这几百年来,不仅是人间在变,连冥府都在变,我也果真是什么都不管,成天想着七分饱三分暖,连阎王换人了都不知道。
我早该想到的,似人似鬼,除了阎王,还能有谁?又有谁,可以逼退黄泉路上的恶鬼,让孟婆毕恭毕敬?
只是我不敢想,几百年前,他明明是个人,竟能成阎王,他是怎么和天君任命的阎王抗衡的,我不得而知,也不敢去想,毕竟从未有过先例。
阎王,竟然是阎王。
江珩适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不看看吗?”
我抬头望过去,正撞进了他满眼的笑意里。
2
原来新春过后,江珩就将我带回了家,丞相府唯一的儿子失踪了近半年,就在所有人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这位权相之子,带着个女人回来了,并且放言非她不娶。
我懂江珩的坚决,他这种权贵子弟,婚姻从来不是简单的你情我愿,地位高到一定程度,什么都可以是筹码,自己的一切,甚至是子孙后代的一切。看似随心所欲,不为外物所困了,其实浑身都是枷锁,满脑子都是欲望,在十八层地狱里挣扎,一不小心,就被拉了下去。所以才会有更多的顾虑。
不知江珩用什么办法说服了江丞相和他的夫人,他们答应我和江珩成婚。我没有娘家,江珩就带我认当朝太傅为义父,他把一切都想到了,只让我安安心心地等着嫁给他。
大婚那日,我坐在喜床上,那扇雕刻着花纹的精致的木门阻挡了外面喧哗声。隔着盖头,视野里的一切都带着淡淡的朦胧的红色,喜庆得很。我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上及地的喜服,上面绣着的两只鸳鸯活灵活现。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日,打小便学会了不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嫁人与否,对我而言,或许只是称谓上的不同,从女子成为女人,不放期望,就不必学习如何适应自己的身份。而今天,我突然就想好好学习如何做一个女人,就当为了江珩。
3
同江珩成婚后一年,国家北边的月氏突然侵扰边疆,江丞相的劲敌向皇上举荐江珩领兵,皇上欣然答应。
而我,只能在家等着边境传来的消息。
一日,传话的士兵突然告诉我,江珩被敌军包围,现下生死未卜,我只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强烈的窒息感包围着我,我捂着胸口,猛烈地喘息,就感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江丞相就在我身边,我从床上爬起来,跪在他面前,恳请他准许我去边境找江珩。江丞相答应了,我才松了口气。那时我便意识到,原来夫妻倒真是同患难,我竟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找一个两年前与我毫不相干的人。
江珩曾说,他要给我一个家,如今他离开了,家散了,我便要再重新找回这个家。之前是我胆小,自以为什么都不在乎,不过是懦弱地不敢拥有。现如今,我希望自己勇敢一次,一次就好,找回了江珩,我再做回那个胆小的许流苏。
江珩篇
1
战场上很可怕,每一秒都可能有人死;家里有许流苏,我真的很想她。我想,我不能死,许流苏还等着我回去呢,她是个胆小得不敢幸福的人,好不容易让她接受了我,我又怎么可以死在这么远的地方?
就这样,我在边境撑了一天又一天,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把我的思念放出来,白日里,我要全心全意地为了自己活着,为了我的兵活着而努力。
我的军师给我想了一个主意,假装被敌军包围,实际上在包围圈早早地设好了陷阱,等着他们入网。这日,我们歼灭了敌军主力,不消半个月便可班师回朝。只是当天晚上,传来了许流苏来军营找我的消息。
我心下一震,狂喜过后是汹涌的担心,这是军营,不是游戏,她怎么可以来,受伤了怎么办?
我赶紧让他们备马,我要去接许流苏。
在等马的途中,又一个传话兵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跪在我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不成一句话。
我突然紧张起来,颤抖着手把桌上的笔砚砸过去,大骂道:“废物!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那小兵赶紧磕头求饶,抬眸哆哆嗦嗦地看了眼我的脸色,道:“将……将军,夫人她,误入敌营,被杀了。”
我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他说许流苏死了,他说许流苏死了,怎么可能?我笑着看向站在一边的军师,“军师,他说许流苏死了,你说他干嘛编这种话来骗我?”说着,我凌厉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士兵,“问你话呢!干嘛编这种话来骗我?不想活了是吗?”
小士兵只一个劲地磕头,让我节哀。
我猛地站了起来,朝着外面大喊,“马呢?还没备好吗?一个个吃白饭的吗?”
突然,外面火光漫天,人声越来越噪杂,有人闯了进来,焦急地说:“将军,月氏竟派人偷袭。”
军师闻言,赶紧上前一步,抓着我的双臂,逼我直视着他,“将军,现在不是沉浸在悲伤里的时候,你要为夫人报仇。”
我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许流苏死了,我连为她悲伤都不行,这里还有上万人的性命等着我来保护,我竟然要保护这么多的人,我究竟何德何能,能保护这么多的人,却连我的妻子都护不住。
2
战争结束以后,我一直在找许流苏,她没有死,她只是迷路了,或许是对我失望了。她本就是个不喜与人亲近的性子,我没有去接她,所以她离开了,等我去找她。
母亲却千方百计地拦着我,她总是抓着我的手臂,哭着喊:“许流苏已经死了,尸骨都找不到了!”
我猛地挣脱开她,跌跌撞撞地要离开。
母亲从身后抱住我,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裳,“阿珩,流苏她真的走了,她走的时候,说要把她的家找回来,她要是没死,她会回来找你的啊。”
听到这话,我就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上,这一刻我终于相信许流苏死了。
3
我开始寻找许流苏的尸体,一路打听,有人说许流苏被一个好心人埋葬了,却不知埋在何处。我松了一口气,还好,有个归宿,还好,有个家。
一个道士与我说,世间万物各有各的活法,生者为一界,死者为一界,互不相干。为人者,天地之大,何处无家;为鬼者,忘记前尘,便只能困于那一小块方寸之地。唯有阎王,为神为人为鬼,穿梭于三界无碍,观万物生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死后若不是葬在许流苏附近,那我依旧是见不到她的魂魄,就算见到了,也是相见不识。唯有成为阎王,才能看见所有人的前尘。
阎王……
流苏篇
1
我猛地合上往生薄,拼命喘着气,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江珩走过来拍着我的背,问我:“看见什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我抽了抽鼻子,问他:“你是怎么成为阎王的?”
他轻笑了声,道:“没什么啊,阎王打不过我,就让位了。”
我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可是,我刚刚看见了,一群小鬼扑在他身上撕咬,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下来,比黄泉路上的彼岸花还要红,刺得人眼睛生疼。
江珩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过来捂住我的眼睛,轻声道:“那是假的,不要信,信我说的就好。”
我心里一酸,点点头,说:“好。”我信你,我信你让我信的。
他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弯着腰系在我的腰间。我低头看了一眼,抚着玉佩上的花纹,那里不出意料地刻着一行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江珩执了我的手,道:“那你信我可以再给你一个家吗?”
我终于控制不住又哭了出来,做鬼这么些年,我从未哭过,今日不过须臾,便哭了两次。我抬手盖住他握着我的手,感受着熟悉的触感,是这双手,将我从百年前的茅草屋里带出来,也将带我再次走进他的生命。
我说:“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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