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的一个上午，我去吊唁一个去世的同事，正走着路，猛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停住脚步，顺着声音看去，发现身后不远处人行道上，有个卖菜的老头，便心怀疑虑地向他走去，边走边问，是你喊我的吗？那人急忙起身，伸出双手，要跟我握手，我却没伸手，与此同时，脑海里在迅速搜索，结果表明，我不认识他。
他有些失望又有些难为情地收回手，在衣服上胡乱搓揉着，然后才说，我是赵贤德啊！你忘啦？1979年？高考补习班？老师叫你念你写的作文给大家听，你把“拯救”的“拯”字，念成“成”字的音了，我站起来纠正你，你在下课后，在厕所门口拦住我，要揍我，被人家劝走了……
嗡……我脑海里犹如万马奔腾！我终于想起来了！慌忙伸手拉起他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才惊讶地说，嗨！怎么是你啊？40多年没见了啊！又一直没联系过。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他当然也很激动，你没跟我联系过，我可是把你的情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哦？我很诧异，问，为什么？
他收回手，插进衣袋里，答，不为什么。我那时候，太傻了！
我连忙问，你怎么就弄这几颗白菜在这卖？怎么不多弄一点？话刚说出口，我就直想抽自己嘴巴子——我这也太上帝视角了吧？真是混蛋！
没想到，他却不在意，看了看脚下，有点吞吞吐吐地说，你看……这地砖……也不大脏。我顿时会意，连忙蹲下身去，紧接着，一屁股坐在地砖上。他也坐下来，然后哈哈一笑，感慨着，看来你还行！能跟我这老农民席地而坐，算我没看走眼！
说说你吧，这么多年，你都什么情况？看看他满脸沟渠纵横，我有了恻隐之心。
他嘿嘿一笑，叹了口气，说，跟你比，我是戴草帽子亲嘴——差几百圈子喽——不过呢，说来也还算凑合吧。那年没考上大学，连中专也没考上，就不再复习了，当了19年民办教师，你当县人事局局长时，我转了正。本来我还担心你报复我呢，没想到你没有。后来我想，一种可能，你早把我忘了；另一种可能，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说到这里，他紧盯着我，看我的反应。
我抱歉地看着他，说，是前一种可能。
他收回目光，看着左右漫不经心的行人，说，我想也是。我一直在俺村小学教高年级语文，2013年退休后，哪里都没去过，就在家里，种点小菜，养点鸡鸭鹅，养猪，放羊，卖了钱都给孩子了，一年也能弄个万儿八千的。我养老金攒下来的钱，也都分给孩子了。唉……孩子们也都不容易呀……
我问，你几个孩子？怕不止一个吧？
他伸出四个手指头给我看，说，两个闺女，两个儿子。
我很羡慕他，夸赞他，很好很好！
他猜想我接下来会问什么，便说，两个闺女很争气，也给我长脸，大闺女在某某部，当处长十多年了。二闺女在深圳，鬼子的公司，一年光工资都两三百万。两个儿子不行，出息不大，大儿子连县也没出，跟我一样，教小学语文。二儿子做生意，卖酒。都还行吧，都不要我费心……
他听我口袋里的手机老是响，急忙闸住话头，朝我撅撅嘴唇。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又装了回去，然后问，那你……这些白菜，是卖的？
他咧嘴笑了笑，答，说来丢人。我哪里是来卖菜的啊？我是来看看孙子的。
那……这跟卖菜，有啥关系呢？我不理解地问他。
他又嘿嘿一笑，目光有一丝狡黠，答，今年，菜都贵得很哪！你就说这白菜吧。往年子，最多块把钱一斤。今年可好了，两块二三不倒价。不要小看这七八颗大白菜，能卖六十多块钱呢！要不是人家都买了还给过钱了，我就都给你了。那人去幼儿园接孩子了，估计也快回来了。唉，下回吧，下回我再来，多带几颗送给你。你放心，我自家种的，绝对安全，也打药，但只打很少一点点。
我忙朝他摆摆手，然后说，我在这里陪你等那人，然后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喝两杯？
他也摆手，说，这回就算了，下次再看吧。其实，我隔着一两个星期，就会来这附近卖菜。卖菜是幌子，目的是看看孙子。不来亲眼看看，会心疼得坐立不安！
我直觉告诉我，这里头有故事。但只是看着他，不问他。
唉……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两个儿子，都住这附近。可是我每回来，都不去他们家。不知道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如今的年轻人，非常嫌弃老人了，他们，再也不是当年跟我们腚后头要吃要喝的小屁孩子了。每回去他们家，儿媳妇那眼神就不提了，还特别麻烦，得换鞋，有时候还得换衣服，说话还不能大声，总而言之，城里规矩太多了！打那回我去大儿子家，大儿媳拐弯抹角说她男人脚臭，一边说一边去开窗户，我就明白了，她是在说我啊！从那以后，我谁家都不沾，看完孙子就走。哎——说曹操曹操就到。看到没？那个骑电车子戴红帽子穿白羽绒服的，就是我大孙子——
我急忙跟着他站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大阵十五六岁的孩子，射箭一般骑着电动车和档次比较高的自行车，迅速缩短着我的视线！果然，我看见了那个红帽子男孩，挺神气的！
我刚想把我的观后感说给他听，没想到，身边没人了，左找右找才发现，他竟然躲进了银行取款机房间里，还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正拿着手机，对准他孙子来的方向。
我的心情，一会悲凉，一会暖流荡漾，一会又心生敬意……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随着他孙子骑行的电瓶车，目不转睛地行着注目礼。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来到我身边，神情很是兴奋！说，拍了两分多钟呢！老婆子晕车，哪里都去不成！每回来，我都拍视频给她看，每次我到家她就夺过手机看，每天都看怪好几十遍！我把拍的视频都导到电脑里保存着，给孙子留点资料！
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喉头哽咽，感觉久违的泪水要夺眶而出……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问他，你怎么又把口罩给拿掉了？
他又是嘿嘿一笑，神情有点羞怯，答，我是……我是怕被……怕被孙子……认出来……嘿嘿……
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的泪水，真的涌出了眼眶，慌忙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对他说，对不起我先走了啊？
他还在笑，指着我说，怎么样？触景生情，想你外孙女了吧？无论当多大官，无论有多少钱，首先都是人啊！
我摇摇头，嘴里说着，你说的对！心里却在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走了几步，我又回过头，问他，下次什么时候来？他答，没有雨雪，就是七天以后，要是有雨雪，就两周以后，我一准来，还在这里。
我对他说，好唻，下次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