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仿佛老了。
那曾经清晰得仿佛九月明朗天空下的草地一样的回忆,开始如同被水浸湿的水墨画,晕染开来,洇了一大片。一切开始变得朦胧迷离,面目全非。
我开始觉得恐慌。
我决定放下现在的一切,去到那个曾经的梦想之地。在那里,我一定能找回我的回忆。
02
“子彦,起床了。早饭做好了。”
我一睁眼,是老婆灿烂的笑容。见我醒了,她立即转身进了厨房。熨好的衬衫西裤和搭配好的领带平平整整放在床前。进了卫生间,牙膏已经挤好,水杯里的水倒好了。到了客厅,早饭已经摆上了桌。有我最爱吃的皮蛋瘦肉粥、蒸鸡蛋羹和小笼包。
我潦草吃过早饭,换好衣服,衣冠楚楚地出了门。出门前,我例行公事地给了杨柳一个拥抱。
一天如此,一年如此,年年如此。
在幸福的蜜汁里泡太久,已经觉不出幸福的滋味了。
03
今天,我要见一个客户。手下陈琪突然提出离职,我把她手里的客户暂时先接过来。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我进门后四处打量。我看到了在角落里坐着个女人。我猜就是她无疑了。
尽管已经阅人无数,但我见到她,仍然像被电击了一样。
那是个美丽非凡的女人。
她神情慵懒地陷在沙发里。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细细的女士香烟。她有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此刻正漠然地看着窗外。
我抚了一下怦怦直跳的心,向她走过去。
“请问您是柯蓝吗?”
“是。请坐。”她收回目光,对我莞尔一笑。我只觉得石破天惊。我的世界开始飞沙走石。
这以后,借口为她规划理财,我频繁地约她。令我惊喜的是,她倒是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
有戏。我心想。
一表人才的我,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一家银行。事业顺风顺水,打拼了大几年,如今已经是副行长候选人了。我对自己很自信。
我邀请柯蓝来参加我们银行办的一个酒会。酒会上,一袭藕荷色晚礼服的柯蓝妩媚动人,艳光四射。不仅如此,我更是叹为观止地见识了柯蓝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这真是理想的行长夫人的样子。我望着穿梭人群中谈笑风生的柯蓝想。我想起以往这种场合中杨柳的拘谨寡言,不禁叹气。
酒会后送柯蓝回家。微醺,昏黄的灯光,投进车里的摇晃树影,柔情的音乐。仿佛顺利成章地,我们拥吻在一起,继而难舍难分,融为一体。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在沙发上等得睡着了的杨柳惊醒了,她赶紧起身迎过来,“是不是又喝酒了?我给你煮了醒酒汤。给你热热去。”
她凑得很近,我闻到了她头上的油烟味儿。我皱了皱眉。
新鲜的刺激让我神魂颠倒,跟杨柳一起寡淡无味的日子让我觉得越来越无可忍受。
我开始在家里找茬儿发火。杨柳不知道哪儿错了,睁着迷惑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我。
我望着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睡裙的细瘦背影,愈发想念裹在低胸丝绸睡裙里凹凸有致的柯蓝;我望着早餐桌上亘古不变的皮蛋瘦肉粥,愈发想念柯蓝带我见识的各路美食;我甚至对摆在桌上花瓶里杨柳在下班路上摘回来的野花生出无名怒气。这算什么鬼?我喜欢柯蓝买来插在大花瓶里发出馥郁香气的百合。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不能再跟这个乏味的女人绑在一起了。
03
“你说什么?”杨柳停下正在切菜的手,转头望向我,脸色煞白。
“我说我们离婚吧。”我坚定地说。
静默。空气凝滞了。那静默像无形的网将我罩住,我开始觉得呼吸不畅。
杨柳抬手捋了捋头发,轻轻地说,“等我做好饭再说。”
“不用做了。我不吃。我今天就搬出去住了。”说完我就进房间收拾东西了。
我听见切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只是变得无比缓慢,无比沉重。
一周后,我们办了手续。杨柳脸色苍白,离开时的背影在发抖,像秋风中的落叶无助飘零。有一瞬间我觉得有些难过,但只是一瞬间。我为自己要开始新的生活感到兴奋不已。
04
我和柯蓝住到了一起。
柯蓝喜欢泡夜店,总是晚睡,早上很晚才起床。我起床,再也没有热气腾腾的早餐等着我,再也没有挤好牙膏的牙刷倒好水的漱口杯,再也没有熨烫好的衣服裤子摆在床前等着我。我突然感觉到有些失落。
柯蓝不会做饭。我们总是在外面吃。各色餐厅油腻浓香美食吃遍,我开始怀念以前家里的那口清粥,清爽的家常菜。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跟柯蓝出去,不管是去酒会、party还是夜店,她总是风情万种,顾盼生姿,于是总是不断有人过来搭讪。柯蓝总是能跟人聊上几句的,动不动笑得花枝乱颤,完全视我为空气。
我开始苦闷烦郁。我开始焦躁不安。我觉得生活离理想的样子越来越远。这不是我想要的。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开始怀念以前的生活。那平淡的,可是温馨的生活。
我发现自己开始想念杨柳。
有一天晚上我跟客户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到住处,发现柯蓝不在。我倒在沙发上,我的胃开始强烈地想念以前那一碗醒酒汤,我也开始强烈地想念以前那个总是温柔地冲我笑的人。
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我拿起手机开始给杨柳打电话。电话里传来您拨叫的号码是空号的录音,我愣住了。我发了疯似的往外跑。我驾车去到我们以前的家。房子里黑黑的没有灯光。我按门铃,一直按一直按,都没有人应声。直到邻居出来没好声气地告诉我这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我失魂落魄地离开。
第二天我给所有我认识的她的朋友打电话,都只知道她离开了北京,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最后,我只好厚着脸皮给杨柳的母亲打电话,捏着鼻子说话,谎称是她的朋友。
“她三个月前出车祸,已经不在人世了。”电话里的声音颤抖着。
我犹如五雷轰顶,手机从我手里跌落,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两腿一软,垮了下去。倒下去时,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碗皮蛋瘦肉粥的香味,我仿佛又听到了杨柳的棉布裙的悉悉索索声,我仿佛又看到了她温暖灿烂的笑容。
05
我跟柯蓝分手了。她顶着熬夜的黑眼圈,耸耸肩膀说,“随便你。”下楼钻进了一辆候着的大奔就离开了。
我不吃不喝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我去银行交了辞职信。
我申请了去云南一个偏远的山区支教。我坐飞机到昆明,再坐长途车到一个县城,然后又坐小三轮到了一个小镇,再然后徒步了两个小时山路,才到了那个小山村。
山清水秀的一个小山村。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的孩子们兴奋又害羞地跑来看我。我把带来的糖果小点心分给他们吃。他们怯生生地不好意思,待一个大胆的上来拿了之后便一窝蜂地涌上来,尖叫着嬉闹着抢起来。
我的眼眶湿了。我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物资的匮乏、环境的简陋、薪水的微薄磨砺着我,很苦;但这苦却让我觉得好受。我变得吃苦耐劳,什么活儿都肯干;我变得爱心泛滥,对每个孩子视为己出;我变得清心寡欲,物质的享受对我已经毫无吸引力。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孩子们走了一茬又一茬。在这样的岁月蹉跎中,我渐渐地失去了青春的光华。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聊以为生的回忆开始变得模糊。这许多年的岁月幻化成浓重的雾气,将曾经历历可见的回忆晕染得模糊不清。我开始恐慌。我得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又一届孩子毕业了。我决定离开学校。
07
我去了杨柳的家乡。承包了一块荒地,我要开始种果树。
“等我们退休了。我们一起到乡下,种一片果园。”
“好啊!果子熟了都摘给你吃。”
我想起年轻时我们的憧憬。我把那张快揉烂的合影揣进兜里,流泪了。
清晨,当我扛着锄头走向那片荒地的时候,我看到了远处已经果实累累的一片桃园。我羡慕地向那边张望时,我看到了一个身影。
我仿佛五雷轰顶。
尽管已经染上了岁月的沧桑,可我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的杨柳。
我扔掉锄头,疯了似的向那个身影跑去。
跑到跟前,我定住。我擦了擦眼睛,又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很疼。
农妇放下手里挎着的篮子,轻轻一笑,说,“是我。我还活着。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哽咽了,上前去紧紧握住她粗糙的手,说,“我来了。我不会走了。”
朝霞满天。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走向远方炊烟袅袅的村庄。那里,会有一晚热乎乎的皮蛋瘦肉粥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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