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陌生人的事。
这是一件真实的事。
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在麻将馆给别人倒茶,这份靠眼色生活的工作一下午能为她挣十五或者二十块。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旧运动服和一双黑色旧布鞋,头发起码四五天未洗,油腻腻的搭在额头上。她不大会表达,在客人中并未得到什么好评。
第二次遇见她是在街角一间小的早餐店里,还是那套旧衣裳和那个妆容。满手油渍的她正在给别人打杂,依旧言语不多,神情木讷。与她简单问好然后离别。
这是我第三次见她,此刻,现在,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如一位老友一样。如你所想,她跟之前一模一样,邋遢不入流,面色苍黄没有一点儿精气神。她的两只眼睛盯着我,我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眼神空洞,如同受地心引力形成的深渊,阴森寒冷,看不到任何尽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与她对坐,听她絮絮叨叨几十年前的事情。我们不是同一个时代,不是同一个故乡,仅仅萍水相逢数面之缘,但现在的我却已经听她讲了一个多小时的往事,杯中的热茶早已经变凉。
“我这几天总是没有精神,走路都走不稳。本来今天下午一个老乡给我介绍了一个洗菜的临时活儿,但我实在没力气,腿软,去不了了。”
“这些天总是睡不着,哪怕睡着了也会被噩梦吓醒。我已经过五十了,是真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昨天,孩子他爹又发神经病了,在家里又打又骂,电视机,电话,电饭锅都让他给砸了,他还把娃的书包夺过去要烧了,说书读了也没什么用。我吓坏了,只得打电话跟老乡叫救命,还是老乡跑进去把娃抢出来了。我怕他把娃给弄死了。”
“你晓得不,学校的老师又打电话跟我说娃在学校不听话,上课啥也不会,作业也不写。我也不知道咋办,自己不认识字,娃跟我也没啥感情。”
“娃每天在家都跟我发脾气,埋怨我,说是因为我很笨没文化才让她也很笨,没出息。娃肯定觉得我丢人。”
“你晓得不,娃昨儿又问我说‘妈,别人都说我是捡来的,买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都不晓得怎么怎么跟她讲。我骗她说,你看,你爸你妈把独生子女证都办下来了,怎么会不是亲生的。”
“娃他爹发神经病的时候,总是跟娃说‘小心老子把你送回你妈那里去,老子自己又不是没孩子,要你有什么用’。你不晓得哦,吓得我一抖一抖的。要不是娃睡着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说我的命苦不苦哦,之前养了三个孩子啊,都没了。前面两个儿子,十七八岁了,都好长了的。可是一场病害了之后,全死了。还是当时医院的医生好,知道我们家穷,去挂号,两个孩子只要我们挂一个专家号,但娃还是死了。医生说,是我和娃他爹血型不合,生下来养不活的。”
“除了两个儿子,我还生了一个女儿呢。为了这个女儿,我去娘家住了整整一年。后来我和娃他爹在武汉打工,娃的爷爷奶奶在家带她。十岁的时候,娃的爷爷打电话说娃娃感冒了要去乡里打个针,让我和她爹有时间回去看看娃。你不晓得,那个女娃比现在这个长得好看好多,又听话。但是谁晓得在乡里只打了一针,打错药了就死了,我和他爹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死了,最后一面都没看到。”
“现在这个女娃只要一咳嗽一发烧我就吓得要死,生怕一不小心就又没了。”
“你晓得不,村里就知道欺负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我死了三个娃啊,都是打针打死的,政府就给我赔了两万块。”
“现在这个娃也是花了好多钱才弄来的,她亲妈不喜欢姑娘,我就托人弄来了。我回去看过她的亲妈,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铁了心不要她了。”
“这个娃不听话哦,天天发脾气,也不好好学习,说啥都不听。他爹一发神经病就打她,打完她就打我。我有时候是真的气的吐血啊,去看医生还得瞒着他爹,不然他爹又要打我哦。”
“我每天晚上伺候娃吃饭睡觉了,又要给他爹弄吃的。你说,虽然他爹有神经病但我总不能不给他吃吧。躺在床上我都不敢睡,早上三点我又要起床去别人的早餐店帮忙,下午去给别人洗菜或者扫地或者倒茶,能赚十块就十块。你说,娃读书不行,总要给她留点儿钱。”
“娃跟我没感情咧,她知道不是我亲生的,之前也是她爷爷奶奶在养。她爷爷死之前交代她奶奶,不能把娃给她爸妈带啊,她爹有神经病,搞不好把娃弄死了。后来都是她奶奶带她,现在她奶奶也病了,动都动不了,都没人管,她就只能我带着了。”
“我都五十了啊,娃还只有十岁。我就希望她将来能自己养活自己,在我身边,自己讨口饭吃。”
“这几天他爹又犯病了,家里全砸了,把我打个半死。我有时候真想买点儿老鼠药跟他爹一起死了算了。我上辈子一定欠了很多债,要不然老天爷为什么派了这么多人来讨我的债。”
“你说,我该怎么办咧。好不容易摆个小地摊卖东西赚点儿钱,本来就还不够还他爹借的高利贷的,他爹发脾气把摊儿全砸了。你看我这腿上,青青紫紫的全是他打的。我都不敢跟老乡说。”
“你说……”
“你不晓得……”
“你看……”
她双手拽着纸巾,眼泪并没有留下来,或许眼泪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流尽了。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她的言辞逻辑断断续续,但根本没有结束的打算。一行一行的言词蹦出来,生冷的砸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她是希望我能够一个个捡起来仔细端详并发表评论的。她的眼神告诉我,她需要同情,需要安慰,需要倾诉,需要开解,需要依靠,可我分明就是陌生人,一个感情冷淡性情薄凉的陌生人。
她与我母亲一样的年纪,看上去却苍老很多。母亲也是历经诸多苦难的人,我总是与母亲讲,希望她可以把所有的苦痛倾诉与我,至少,我愿意做她的依靠。但母亲总说,没事儿,再坚持坚持就好了。
她还在絮絮叨叨的讲着,讲着逝去的儿女,讲精神病的丈夫,讲在乡里卧床随时会死去的婆婆,讲不听话的养女,讲世道艰辛……我在对面,凝固成一个活体垃圾桶。
终于,她站起身来告诉我要去接女儿放学。她说,麻将馆的那些大妈都很好,愿意让她偷偷跑出来接孩子再回去倒茶。
临了,我问她对这座城的看法,油腻的头发遮住她混浊的双眼,她喝一口杯中的茶,没有抬头看我,说道“你问我对这座城的看法,我只觉得跟人生一样,如果有一天能死在这里就好了。”
她起身离开,背影被风一刮就倒。
早些时候遇见这样一句歌词:每个人都穿着衣服,但我的却是湿透的外套,就算穿着很冷,但脱下来又只会让我害怕。
或许,每个人都有那件被湿透的外套。但愿她与我讲述这些事情可以让她浸湿的外套多一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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