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有很多小店,有的倒闭,有的转让,好点的翻新或者转行。反正记忆中小时候的店都不见了。
只有小卖铺。
小卖铺一个摊子,十来平米,一盏灯,一个货架,一摞玻璃奶瓶,贴墙根码一摞鸡蛋,一沓报纸。货架后面黑暗而幽深,散发出令人神往的潮湿木头味,似乎隐藏千万宝贝——因为总能变出小孩子想要的东西。
这些东西通常也没有固定的价格,铁皮青蛙,电动狗,竹蜻蜓,各种各样的糖果和美丽的糖盒,还有不知哪来的,旧旧的连环画。
小孩子装出乖一点的样子,摊开手,数数钱,故意坏坏的露几个钢镚儿给老板看,再眼巴巴盯着自己梦寐的玩具或零食,用最可爱的声音问,“老板这个多少钱啊……”老板就会心照不宣的瞟一眼钱数,皱皱眉头随意报出一个小孩子绝对付得起的价,孩子一定会拙劣的掩着得逞的笑容,可怜兮兮的抚摸着硬币,似乎万分舍不得似的。谁知道心里得意的多灿烂呢。
这样的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婆婆。身形微胖,挺高,留着男人般的寸头,灰白灰白像不齐的风干秸秆,一天一个模样支楞着翘着,乍一看还有点吓人。喜欢穿花衬衫,支着膀子倚着柜台。
老板最不缺的就是小板凳。也不知道这小板凳是故意这么矮还是怎么,老年人慢腾腾坐下去,再起身要费好大劲。所以这些老朋友们坐下,干脆就不起来了,从快晌午一直聊啊聊啊,直到天色昏沉,饭菜香勾人的弥漫了,才恋恋不舍的你拉我我拽你的回家了。
聊啊聊啊,有些人老了就是容易话多,声音也因为听力下降而变大了,一句家常反反复复说两三遍乐呵乐呵,也不会有人批评指责。所以他们啊就拿着蒲扇摇啊摇,永远重复着自己差不多的故事,背永远以一个弧度弯着,嘴角和眉眼也永远以一个弧度弯着。
就这样似乎永远是夏天,永远是还可以穿花衬衫的年龄。蝉久久的支吾着,太阳懒懒的不愿向西边挪,长不大的孩子跑来跑去不抓蝴蝶抓蚊子。还有准点运来的新鲜冰牛奶和油墨香的报纸,天边远远传来梅雨的雷声,混混的眼还没有老花到看不见遮面的闪电。
孩子大人祈祷着祈祷着雨就不会下下来了,还可以欢歌笑语,还可以喋喋不休——那时候,一切都还是绚丽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停留在夏天。
一切都可以用“似乎”来形容。
夏满了,暑相连。似乎你一眨眼,立秋就来了。
寒霜降,小大寒。似乎你一转头,年就离开了。
似乎许多年就这么悄悄离开了。
神奇小卖铺的东西渐渐卖光了。一个摊子,十来平米,一盏灯,一个货架,一摞喝空了的玻璃奶瓶,贴墙根放了两盒鸡蛋,几张甸屁股的报纸。货架后面依然黑暗而幽深,散发出更加令人神往的潮湿木头味——当然,还有冷冷的樟脑味和膏药味。
秸秆似的头发还是那么短,像是被过度收割,全是白花花的了。铁皮青蛙趁雨天跳走了,电动狗被小朋友牵走了,竹蜻蜓飞到远方还没有着陆,糖果融化成彩色的晚霞,带着香味,凝固每一个夏天。
一直在想,要是哪一天,小卖铺的东西买完了怎么办?要是牛奶送不出去了,报纸没人订了怎么办?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
其实,其实在想的是,要是哪一天不小心被留在夏天了怎么办?
要是彼此不是对方的夏天怎么办?
要是等不到属于自己的夏天怎么办?
好的吧。夏天真不听话,似乎永远喜欢给人光啊热啊给人美轮美奂的救赎。然后呢,要么把人狠狠的摔进秋的虎口,满身伤口追求新的季节。要么把人死死的禁锢在永久的夏牢,不知不觉的,幸福到无聊的老去。
想有一天会变成一只自由的秃鹫。它可以盘旋在任何季节的上空,肆意的啄食鲜艳果实和陈年的腐肉,拼命捕猎兔影般迅疾的时间,还有易逝的人。
秃鹫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懂。
“夏天很迷人,但是我要回家了。”它说。
“哦,对了。路上顺便去趟小卖铺吧。”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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