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声大似一声地呻吟着,那口痰只是不肯出来。于是我爬上床,跪在父亲背后扳侧他的身子,轻拍他瘦骨嶙峋的后背。姐姐则在另一侧托着纸手帕耐心鼓励父亲嗽出那口痰,恨不能伸手进去把那口要命的痰给抠出来。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奏效,父亲只管呻吟着,再没有话,也不看我们,呻吟声渐次小下来。如是者三,惊醒了一旁熟睡的母亲,她一跃而起,顾不得收拾她蓬乱的头发和被子枕头,就要往外走,边走边说快喊你哥,快叫孩子们起来。
我嗔母亲大惊小怪,说没事你睡你的吧,他这会子只要咳出这口痰自然就好了,你这天不亮的兴师动众把他们都叫起来,哪里就至于……?我没说完嘴里的话,母亲也止住了迈出房门的脚。
我们继续着徒劳无功的排痰,父亲此时虚弱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别扳我。我一边继续拍着父亲的背,一边跟姐姐商量一会儿去网购个吸痰器来,他这样为痰所苦太作孽了。即便到了此时,我还是没想到他这是要走了。
(九)
母亲走到父亲身边看了一眼,忽然叫声“不好” ,他脸色变了,这不是好事,快叫你哥哥嫂子。你们别再搬动他了,快点通知孩子们下楼来,老头子要不行了!
我们终于无助地松了手,把父亲重新放平,垫好枕头盖好被子,慌乱中我触到父亲的腿脚,小腿以下已然冰凉。我示意姐姐情况不好,她立即给前院的哥哥嫂子打电话,很快哥嫂进来了。
嫂子上前冷静地看了一眼父亲的情状,低低地叫了声爸,又翻了翻他的眼皮,转头对我和姐说,这个时候你们别站在他身边了,也不要唤他,要让他安心落意地走。现在赶紧去叫两个女婿和孩子们都下来,你俩也快去梳洗换衣,天亮了道士人客一到,你们就没时间做这些琐事了。一边摸出手机来,打给隔壁的胡子哥心莲姐夫妇和吴大姐,请他们过来帮忙装殓。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前院,冲上楼一一敲门叫醒熟睡中的两位女婿并孙子外孙们: 都快起来,老爷子不行了,赶紧起来送终。
一时间,衣声窸窣脚步杂沓。不一会儿,阖家大小齐刷刷站了一地,围拢在父亲床边,眼见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十)
心莲姐一边吩咐妈妈取装裹衣物,一边喃喃对着已咽气的父亲说: 欧老师啊,你这下解脱了哦。你看你多圆满呐,儿孙满堂一个不少,全到齐了给你送终。小鬼无常莫挡路,欧老师啊,你好去莫回头……说完,抹了抹父亲尚留一隙的双眼,父亲仿佛听懂了似的,瞬间闭了眼,严丝合缝。
胡子哥和吴大姐一边迅速褪下父亲生前穿着的T恤和纸尿裤,一边叮嘱在场所有孝男孝女,穿好装裹衣、停尸灵堂之前,所有人都不能哭泣流泪,不要阻碍亡灵上路,若他只管舍不得阳世又回转来,那就既对亡者不利也对后人大凶,千万千万。
我和胡子哥心莲姐、吴大姐一起合作给父亲穿衣。每一件衣裤由母亲按由内到外的顺序递过来,嫂子先在自己身上试穿撑开,然后迅速脱下递给胡子哥,我们几个再合力给父亲穿上。父亲已然瘦成皮包骨,衣裤都显得宽绰而极易穿上。
四件上衣,三条裤子,一双鞋,一顶帽,全都顺顺利利穿好。胡子哥说,我还从没遇到过像欧老师这么好穿衣的亡人呢,一点没费周折,装裹这样顺当,你们后人有福了。
钱袋放进外褂口袋里,好打发一路上的拦路小鬼儿;拐棍就放在腋下,随时可以开拔;双手十指交扣叠放胸前,一串七个饼干就摆在手边,黄泉路上路不会挨饿;脚穿白底黑面的千层底,立起并拢,用一把丝线捆起来,到那边走路稳稳当当不怕跌倒。
(十一)
一切停当,胡子哥抱起穿戴一新的父亲,喊一声“起”,我,姐姐,心莲姐和吴大姐迅速扯起雪白的垫尸布四角,展平,胡子哥随即放平父亲,重新整理一遍父亲的衣物,一边吩咐哥哥准备放鞭炮,一边叫两个女婿过来,准备抬去前院灵堂。
随着胡子哥一声“起灵”,胡子哥、哥哥和两位女婿四人各扯着停尸布一角,把父亲抬进了前院客厅,大队人马也跟着鱼贯而入。
一身玄服的父亲,就这样静静睡在了灵堂。接着,胡子哥给父亲盖上了大红绸缎被面,脸上覆一张白纸,朝着哥哥大声喊道: 停灵鸣炮——孝男孝女跪拜烧纸——
一时间,鞭炮轰鸣,哭声哀哀,香烛摇曳,纸钱飘飞。
母亲、嫂子和姐姐大放悲声,我领着孩子们一并跪在灵前,穆然焚纸,双泪长流。
(十二)
直到此时,我才确认,这一次,父亲是真的走了。
这个被家小羁绊一生、辛劳一世的男人,这个饿了整整两个月粒米未进、瘦得空剩一把骨头的男人,这个顽强等待孙女高考结束、等待全家老小到齐的男人、这个两次踏入鬼门关又悠悠回转的男人,终于在这瘟疫肆虐、水患频发的庚子年、在他一生郁郁不得志的82岁上,获得了彻底的自由与安宁,他解脱了。
从三月到五月,母亲的菜园子黄了又青青了又黄(五月大雨泛滥,大部分菜都被雨水淹死了),我反复奔走于合武铁路、汉宜高铁及二广高速之间,终于在五月末的一个清晨,终结了这种从合肥到常德的辗转。
从今往后,我是没有爸爸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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