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奴

神将世界一分为半，一半是主，一半为奴。

睁开幽暗世界的眼睛，我可以重新拥抱半个世界，世界的另一半被我睡了六个小时，睡过之后，它将告别不再疲倦的病态。此刻的它正在深眠，我不想等它醒来的模样，我不想看到它那睡眼惺忪与痴痴呆呆，那时的它还没洗脸，还没刷牙，口腔中滋生出明天的味道，味道太陌生，我不忍吻下。

我骑着那一匹无需钥匙就可以打开的马，穿着黑白横条纹的衣服，从荒芜颓废且泛着白的墙上打过，马的眼睛顾不得环视，它急着奔去墙后的幽冥之境。我正合那衣服的身，正是牢里的号与色，我像给自己穿了一件囚衣，马赶着囚衣下的我奔赴幽冥。

幽冥是一座神话的牢，是神制造的不容怀疑的神话。所有违背神话的神与人，都将被扔进幽冥，从神庙的最高处扔下，山下有马，山下有衣。

我被扔下，因为神他再不需要一条狗式的奴才。

我是一个凡人，侍奉着苍穹之上的诸神，神庙如山，山在苍穹之下，神庙内，我点燃不尽的烟火，奉上人间的珍馐。烟火之后，神迹远去，珍馐变得寡味，饥肠辘辘的我羞耻地吃尽那些珍馐里的骨头渣。二十岁那年，我离开无马无衣的家来到这神的异域，拜进山上的神庙，神庙里空无一人，神的塑像威严而沉寂，让凡人惊恐于己的渺小与不安。曾经，神庙里的侍者是一个头发乌黑的老头，后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神不满意他的侍奉，将他扔进幽冥。

我跪在神庙的大门口，向神祈求给我一个万年侍奉的神话。

神说，侍奉总在朝夕片刻之间，苍穹之上变化多端，苍穹之下岂能幸免，说一万年岂不是成了虚妄？

我说，神说过一万年即是朝夕片刻。

神说，可是神没说过朝夕片刻是一万年。

从此，我成了神庙的新侍者。

神是主，侍者如奴，奴者似狗。

当我非奴之时，身心俱在神庙之外，仰望着苍穹之上神的逍遥，饮一杯琼浆玉露去悲，赏凡人的悲欢离合为乐，神者，凡人皆所欲也。可在决定神祇的漫天如云的战场，我胆小如鼠我丢盔弃甲，神坛之上竟无我名，我不能乘风上天，逍遥抛舍了无用之我。我想成为神的一条狗，摇尾但不乞怜，啃着主人扔给我的一根根没有肉丝的骨头，我吸尽骨髓去品尝里面的逍遥香。

当一条神的狗，真好，可看可闻可纯可正可浪可骚。守着神庙的大门，盯着心怀鬼胎的凡人嘴上说着天下云心里念着水中花，闻着那些庸脂俗粉的女人们精心涂抹的妆容，她们欲与神殿之上五彩的神像妆容试比高。如果一只凡间的母狗突然出现，我将请她一起品尝神界之骨，然后远离神庙，寻一处迷失之地，待凡人散尽，待母狗遗失，我将架起釜器，烹之食之。

一万年是朝夕片刻，可朝夕片刻非一万年。

朝阳之时，光从不周山刺破的缝隙中降临，神庙之山在不周之南，光向朱雀，如火在神庙之上燃烧。那刻，我正守着神庙，护着神之平安，庙之周全，我以为是焚城之天火，可水却远在玄武之滨，我无计可施，我跪在神庙的大殿祈求上苍的神。

神的一声冷笑捧起了我跪着的膝盖，神说那只是太阳初露的光芒，真可谓是一条没有见过世面的狗。

我未至此异域之时，家在蜀中，蜀中是神遗忘的凡尘。神所说皆是然，蜀中之犬常不见日，故而我见之狂吠。

夕照之时，光从女娲补天的五彩石的缝隙中收缩，燃烧的神庙如被抽了薪柴的火焰渐趋暗淡，原本光芒下的烈焰红墙变得孤冷泛白，神庙在夕阳沉下的时候迎来它的神秘与敬畏。

吃尽了寡味的珍馐，当久了重复的奴，神永是神，苍穹之上神饮一杯琼浆玉露去不了悲，赏悲欢离合并不能为乐。神之逍遥在于凡人以为之逍遥，神要永保他的高高在上，侍奉的凡人只能永远俯在神殿的石板之上，感石之寒，惧神之威。

朝夕片刻之间，是燃烧与熄灭，是敬仰与畏惧，是朝夕赐予的片刻神话。我走在神殿之内，听着凡人的祈祷，祈祷声直上苍穹之巅，神住在巅上之殿，殿门紧闭，神不想听见祈祷。

当我在迷失之地吃下狗肉，那香如女人之胭脂，不触即动人之情，远观即乱人之心。我走出迷失之地，嘴角残存着狗肉的余香，我在神殿之上点燃烟火，我擦拭着凡人留下的痕迹，我吃不下神残留的寡味珍馐。明日的朝阳将至，一切还是如旧的敬仰与逍遥。万年如此，朝夕亦如此，故神说一万年即朝夕。当我吃掉母狗之肉，香味沁人，逍遥如是，来来往往反反复复祈祷水中花天上月的俗人才是逍遥，那浓妆艳抹之妇的妆容当真是迷人，那刻，朝夕片刻就已不是万年。

神闻到了我身上留着的并不属于神庙的寡味，我看到神吞咽了一口欲望的唾沫，神亦看到我这个奴不再有一条狗的影子。

在朝阳从不周山缝隙中降临之前，神降临在神庙之上，我并不如奴一般跪着，我并不如奴一般躲避，我仰视着苍穹，神在苍穹之下，也不过是苍穹之奴。

神，立在苍穹之上的晦暗之上，我，跪在苍穹之下的晦暗之下。神心如神，叨叨让人疯癫与痴迷，神的手指一弹，给我扔下一匹无需钥匙就可以打开的马，神的手指又一弹，那晦暗之中的云向我倒来，很重的云将很轻的我旋转，旋转的云是一件黑白横条纹的囚服。我从山顶坠落，我骑上马，我穿上衣，那一刻的境就是幽冥。

入了幽冥，非栅栏之牢，非褚衣加身，无狱卒之凌，无霉臭之食。幽冥之内，无神之庙，无神之像，无凡人之祈祷，无朝夕之明灭，无寡味之珍馐，无石板之寒寂。

幽冥是牢，里面关着从神庙之山上投下的奴， 他们不配享受神之庇佑，他们不能拜在神殿之门，他们不能目睹神之神迹，他们不能感知神之威严。

幽冥非牢，幽冥之内奴是自由之主，可看徐老之韵娘，可食山海之珍馐，可闻淡妆之胭脂。

不当奴，不入幽冥，永不知自己是主。

幽冥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