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

前言：谁的生命之旅，不曾慨叹过“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也许，那理想中的人生轨迹才是人间正道，才能行大路，谋大道，得正果。

1

2020年6月的一个下午，公司突然安排张楚去河北沧州出差，往返时间要求非常宽泛，形同休假，让同事们艳羡不已。

张楚已经三年没有出过差，接到任务，有点小兴奋。既然事情不急，他就选择了慢车出行，想着趁绿皮火车还没有完全退出客运历史舞台，再体验一次独自坐火车出行的感觉。

这是一趟温州至北京的绿皮慢车。中午时分，张楚从泰安上了车，七号车厢稀稀落落坐了大约三十来个旅客。他选了一个四面无人的靠窗座位，归置好行李，刚坐下，就看到副食销售员推着小车，沿着过道叫卖过来，“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烤鱼片，来，把腿收一下……”。

机械重复的叫卖声渐去渐远，火车悄然进入长长的隧道，倏忽而至的黑暗，仿佛夜晚悄然来临，让张楚有种被催眠的神秘感觉。

旅客们在黑暗之中，说好了似地保持着静默，只听到车轮与钢轨轻微且有节奏的摩擦声。恰在此时，一辆和谐号呼啸着迎面冲过来，车体紧贴绿皮车，仿佛一道闪电从窗口直刺张楚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他下意识闭上了双眸。

一阵狂乱和战栗中，火车穿过隧道，呼啸声遽然消失。透过纤薄的眼睑，张楚感到了亮光，慢慢睁开眼睛，诧异地发现对面和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人，整个车厢竟然挤得满满登登。旅客们的发型、衣着、肤色，甚至手里端的茶缸让人恍如回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他迷惑地转头望了望窗外，天空蓝得如此陌生。

出差前的一段时间，张楚经常在夜深人静之时，躺在书房的老板椅里，回望人生路。人过四十天过午，张楚面临着三大困境：与老婆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过成了中国好邻居。孩子不求上进，顽劣难驯。岗级十年未动，收入持续缩水。

中年困局大多源自少年孟浪和光阴虚度，困窘之中，张楚挣扎过、努力过，奈何收效甚微，只得一次次慨叹自问：如果人生可以重来……？

火车缓缓进了徐州站，张楚望着陈旧的徐州火车站如坠五里雾中。印象中，徐州站恢宏大气，现代前卫，可眼前的车站格局狭小，低矮陈旧！

“蜜三刀、羊角蜜、捆香蹄喽……”站台上兜售徐州特产的吆喝声，旅客们的老式背包、过时的服装款式、过往的回忆，在张楚脑海中激烈翻滚缠绕，一个又惊又喜的念头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承蒙天赐，原来自己竟然穿越到了当年离家出走的火车上。

2

张楚出走于狂飙突进的上世纪80年代。

那时，中国女排在大阪世界杯上七战七捷夺冠。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实现奥运金牌“零”的突破，同年，国庆35周年阅兵盛大举行。

这一切只是让那个时代火热，而真正让张楚萌发出走念头的，是那部造成轰动效应的电影《少林寺》。

张楚那时刚小学毕业，完全被《少林寺》迷住，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一心想去少林寺学武，做梦都想。每天插绿豆练铁砂掌，小腿绑沙袋习轻功，还专门理了光头，把自己当成“觉远”和尚。

内心深处，他还有一个羞于告人的愿望——要去远方寻找自己的牧羊女。丁岚在影片中塑造的美丽温柔的牧羊女孩，一次次走进张楚梦中，开启了少年的情怀。

张楚小学毕业成绩名列全县第22位，顺利被县一中录取。漫长的暑假一过，他将成为一名风华正茂的中学生，可这并不是他的梦想，他只想远走高飞。

出走的导火索是一次午餐。张楚和二姐在餐桌上不知因何事吵闹起来，进而动了手。张楚铁砂掌牛刀小试，一招就把二姐打哭。母亲不问是非，只痛斥张楚，并把手里的馒头当作飞镖，“嗖”一声正中张楚面门。

张少侠自觉武功超绝，又是被母亲娇宠惯了的老幺，固执地认为一切都是二姐的错，可被打脸的却是自己。霎那间，少侠非常愤懑母亲的不公，且对于一个练武之人来说，被暗器击中面部实在太丢面。

任性的孩子受不得哪怕一丁点委屈，他被母亲那绝情的一击伤透了心，寻思那分明就是往外撵自己嘛！他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终于可以勇闯天涯，去少林寺习得一身武功，开辟惊天伟业。

恰好那天父亲不在家，张楚转身摔门就走。门“哐当”一声关上，一股离家远行的悲壮之情涌上心头，可旋即心里又氤氲起对离家出走的担忧和对亲人的不舍。张楚停下脚步，盼望母亲或二姐能开门挽留他，可那扇门一直沉默，冷冷地将他拒绝，事已至此，走就走了吧。

他步行到了十多里外的舅舅家，以母亲名义，谎称家里需要买柴油浇地，骗了舅舅50块钱。可又不舍得买车票，便躲在铁路大桥下，扒了一趟货运火车，被发现后，不得已又买票上了如今这趟列车。

醒悟到自己已重新成为一个少年，张楚禁不住好奇地盯着车窗玻璃，打量着自己年少时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莞尔一笑，原来，这么多年自己的样子基本没变，一如既往地帅炸。

“蜜三刀、羊角蜜、捆香蹄喽……”，听着叫卖声，张楚口水汹涌，一股难以克制的馋意翻来覆去地挑逗着他的神经，让他忍不住把手伸向口袋里仅有的几十块钱盘缠。

无法克制吃零食的冲动，这让张楚意识到，他仅仅保留了部分成年后的记忆和思维能力，依然只是一个少年。

3

离家出走的那一年，对于这个曾在成人世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少年来说，是如此的不堪回首。

如今再次来到那个人生的十字路口，该何去何从？是继续南下还是北上返家？这是个问题。

张楚对几十年前自己的选择感到诧异，为什么要乘坐南下的火车？少林寺明明在北方。那时的张楚，断然不会知道南北各有一个少林寺的现实情况。

也许，当时只是想着离开，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少林寺的“千佛殿”，在那些被武僧踩出深深脚印的演武厅里一试身手。就能在某处遇到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孩，那女孩可爱且爱惜张楚，不会把馒头甩在脸上，让他伤心。当时他或许还有远赴武当山学武的想法。年代久远，张楚实在无法完全想起当初那波神操作的来龙去脉，只是为自己当时的幼稚莽撞感到可笑。

在沧州出差和穿越之前大约一个星期，有件事深深触动了张楚，让他在一棵大树前驻足良久，伤心不已。那缘于一则“寻狗启示”，启示中那句“现在狗狗丢了，家人都很担心难过，拜托各位好心人！万分感谢！感激不尽！”让他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张楚丢过一条类似的狗，关键是，张楚的父亲也曾经把自己的儿子弄丢了。

张楚很小的时候，也曾经丢过一条这样的狗狗，发疯一样的搜寻之后，终究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它。从那条狗狗的丢失开始，他体验到了什么是忧伤，感受到了寻找心爱之物不得的那种痛彻入骨的无奈。

当然，让张楚难受的不仅是狗狗的丢失，更是他那白发苍苍苦命的父亲。

张楚的父亲幼年丧父，中年丧母，48岁那年，小儿子又离家出走，让他的大背头似乎一夜之间变白。

张楚父亲是一名人民教师，接受了儿子出走的沉重现实后，发动亲戚朋友在方圆100里之内进行拉网式搜索未得，一脸憔悴的老父亲只得向学校请假，预支了工资，与张楚舅舅一起，踏上了寻子之旅。

老哥俩印刷了数百份和上图类似的“寻子启示”，北上南下，贴遍了大半个中国，走访了无数的寺庙、武校，历时大半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张楚。

想起父亲在寒冷的冬天，奔走街头，在一个又一个电线杆子上张贴寻子启示的情景，张楚的眼睛模糊了，到底是流浪还是回家？不能再让老父亲承受失子之痛了。

可是，就这样回去吗？显然，张楚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这有很多原因，总之，他不想回去，鸟儿一旦从笼子里飞出来，再想让它回笼，断然是不易的。

成人后的张楚，曾经有一个朋友，后来因为种种恩怨不再来往，但这个朋友有一件事给张楚留下很深的印象。

在一次饭局上，那位朋友讲道，他给自己刚刚大学毕业的儿子十万元，让他独自一人走遍中国，然后再决定自己的发展方向。这件事让张楚颇为感慨。

尽管张楚少年时代的出走并不美好，可是那份体验和历练依然深刻影响了他的成长，而且大多是正面的影响。

张楚望着站台上的“蜜三刀”出神，男孩不出去摔打，如何能成长为男人？一辈子没有自我放逐流浪过的人生多么苍白？为什么不能把男人的旅行提前？

可是老父亲老母亲怎么办？他们会多么牵挂自己？怎么忍心让他们再次往电线杆子上贴寻子启示呢？父母在不远游，未及弱冠就远行更是不孝啊！

思前想后，张楚决定下车，购买北上嵩山少林寺的火车票，并决定给家里寄封信，告诉家人他要去北少林学武，争取暑假结束就回家，让父母不用牵挂，也不用寻找，学成即返乡读书。

张楚对自己的安排颇为满意，心里豁然开朗，便大声朝小贩喊道，“给我称一斤蜜三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