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绝恋》(原创长篇)
一周之后,我再次来到西安。
当我轻敲李文的家门时,李文的父亲打开门,迎接我。
几十年过去,他竟然还认得我,但我几乎认不出他了:六十多岁的年龄,看起来像八十岁的老人,走路慢慢挪动脚步,头发花白,身材高大而瘦弱,单薄得像一棵老树枝头上的一片随时都会被秋风吹落的枯叶。
提起女儿,他神情悲伤,不能自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一瞬间,让他老泪纵横。
他说:“我早已从大学教授的岗位上退休了。自从女儿逝去之后,老伴每天以泪洗面,没有几年,身体就垮了下来,最后大病一场,一命归西,留下我一人,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
他从书房一个书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沓信件,抽出最后一封,递给我。我一眼看出上面的字体,是李文写的工整而娟秀的钢笔字。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
我在学校里一切都好,勿念!
春节我就回家了,爸妈就会看到我,我像从前那样,是你们可爱的乖女儿。
这次我给二位老人写信,是有一件事情想征求你们的意见。你看,一到关键时候,女儿就离不开你们了。
你们记得去年和我一起回老家的同学江兆山吧?我很喜欢他,他聪明,善良,待人真诚,从不虚伪。有时还很风趣。他理解我,喜欢我,对我好,总是陪着我,和我在一起。这些你们已经看出来了吧?他是一个能对自己的话,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呢?
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每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无话不说,我感到很充实,宁静,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觉得我是我自己,一个需要爱和爱着他人的女子,是一个“生活”的人,一个不只是读书、实验、写论文的女学霸。现在我把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第二位了。
我无法忘记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一起做的每一件事情。他喜欢读书,文采飞扬,时常给我写诗,我特别喜欢,感动,把每一句每一字都珍藏在心。当我给你们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好像就站在我的身边,我的眼睛在发亮,我的心很温暖。我需要他,愿意和他一起,走遍天涯。
是的,我爱他,爱他胜过世界上的一切。你们说,这就是真爱吗?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吧?两人一起,我能够忘掉忧愁、不安,每天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这就是幸福吧?
亲爱的爸爸妈妈,当年,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当初你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
只是有一点遗憾,他对出国没有兴趣。而我呢,一直在努力学习,准备出国留学,继续深造,以后为国家多做贡献。这也是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期望,不是吗?!他这个人喜欢坚持自己的意见,多少有点迂腐固执。这点不能算是大的缺点吧,有时看着还很可爱呢,哈哈。
你们猜到了我的心思了吧,我想和他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分钟也不分开!
你们说,假如我不选择出国,和他一起,毕业后留在北京发展,你们觉得怎么样?北京有中国最好的研究机构,最好的大学,我在这里,也可以努力进步,实现理想,成为像你们一样对社会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你们说是吧?
我也可以到北京的IT公司工作。我的一个大学同学雷军,在北京和别人合伙,创立了金山软件公司。他很欣赏我,一直邀请我,毕业去他的公司做研发工作。
我知道,将来还会遇到很多的现实的问题。生活,不只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但是,我想,只要我们努力,一起面对,这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你们说是吗?
希望尽快得到爸妈同意的答复。
永远爱你们的
女儿,文
12月20日
我看了日期,就是李文出事之前,她写给父母的。
他父亲说,“我们马上就给小文写了回信,在信中希望她自己做决定。只要她觉得是对的,确定自己的选择,能给自己和他人带来快乐幸福,就去做吧。至于是否出国读书,是第二位的。那一段时间,我从来都没有看见女儿这么开心过,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地深爱一个人。”
老天啊,李文,你爱我,想为我做出改变,是吗?!
一切都太晚了!
我没有想到,李文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可怜虫,窝囊废,没有人会爱我,总是害怕,胆怯,不相信自己。结果却恰恰相反,过去的一切,实际都很顺利。回首往事,过去多么美好,我是多么幸运啊!
李文,你理解我,比我自己更好地理解我。你爱我,爱我本来的样子,我不用去实现什么远大理想抱负,成为什么人物才能得到你的爱!就像我爱你本身的模样,而不是我想象中的女神的样子。
可是,我却永远地失去了你,失去真爱,失去了幸福的机会。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期盼梦想的爱情和幸福,就在眼前,咫尺之遥,伸手可及,却转眼即逝!过去,推动我向前的是对爱情的一丝幻想,对未来尚存的一线希望。现在,没有你,没有你的爱,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还剩下些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紧握住李父的双手,不知道说什么,泪眼朦胧。
有人爱我,活着真好,我内心感动,很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地大哭一场。
有的人,一旦远离,你便会渐渐淡忘。而你爱过的人,无论时光久远,却只会在你心中愈来愈清晰,让你感到生活本来的意义和美好。
中午,在李家简单吃过一顿便饭之后,李父便带我到了位于郊区的天堂陵园。进入陵园没走多久,他领着我,到了一处小小的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墓碑前,上面镌刻着:
爱女李文之墓
1968年8月-1992年12月
在李文墓的旁边,是她母亲的坟。李父指着这座墓说:“里面还空着一半,过不了几年,我就该去了,和她们作伴了。”
“你老人家身体还好,再活几十年没问题。”
“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最后找到了凶手,他自杀死了。警察联系过你吧?” 沉默片刻,我小心翼翼地对李父说。
“我知道了。但是这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啊,我的女儿再也回不来了!”李父摇摇他那花白的头,无助地说,神情凄惨,眼泪纵横。杀人犯的死,对他不是什么大的安慰,什么也安慰不了他死去的心。
“你别太伤心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儿子。你一定要保重啊。”
李父紧紧握住我的手,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用打火机点燃了坟前堆放好的黄纸,黄纸在红黄的火苗中,像精灵般燃烧起舞。我跪在一旁,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将一片一片黄纸扔到小火堆里,看着它一寸寸燃尽,化为灰烬。一股青白的轻烟飞上坟头,打了一个旋,便消散在空中,无影无踪。
我跪着,抬头,凝视那一缕青烟,她的灵魂在这里面吗?她一直等待我的到来?在香火燃烧的噼啪声中,我仿佛看到美好纯真的过去,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回来。我的青春,我的生命,也像这一缕青烟,消失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我问自己:像她这样,在最美好的年华,带着爱情死去;像我现在这样,孤独一人,在悲伤痛苦中苟活于世,哪一种结局更为悲惨?
回忆过去,我发现:每当我对爱情和生活充满了信心,以为幸福已定时,命运总会以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其实,上天曾经赐给我机会,我居然让机会如此残酷地溜走,简直是活该失去,遭受痛苦。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兆山,又在梦游了?还是几天工作连抽转,累倒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冯博士脱离危险了,去看看她吧。”猛然,余院长的话在我耳边响起,将我沉思中唤醒。
“噢,那太好了。我这就去看望她。”
如果李文是我梦中的那个影子,那么,眼前的冯博士又是谁呢?我一边朝她的病房走去,一边想,没有头绪。
武汉的天空依然是乌云压城,让人压抑。但是,一线曙光,已经在东方遥远的天边隐约闪现,那是全体中国人战胜病魔的希望之光,熠熠生辉,势不可挡。
我不断地告诫自己,现在有重要的工作要做。爱情不复存在,但是,我依然有一个理由,坚强地活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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