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从记事起,母亲就是爱花的女子。家中的花瓶是常见的透明玻璃,造型却别致;细长颈,瓶口是盛放的花蕊。母亲每日用绑着白棉线的铁剪,剪去蔫花和枯枝,接着清洗花瓶,再倒入搁置了一晚的清水将它盛满;缓慢细致。每日清晨,他都看着母亲如此这般,成为一种仪式。
早些年家里有位工作多年的阿姨,后来阿姨离开,母亲就自己做卫生。立柜上方、床脚、抽屉把手、阳台栏杆缝隙,每处都认真擦拭。他说他遗传了母亲爱干净的性格。
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几年也不见一面;记忆中关于父亲的画面稀少。没有胡渣轻轻掠过他的脸颊,没有有力的手臂将他举过头顶。但他的少年生涯也算是顺遂的;成绩优秀、乖巧不惹事,一直是班长,爱好拉小提琴。老师喜欢,同学们也喜欢。他几乎没有委屈的时候,所以他明白自己某些方面的缺失,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种缺失的重要性。
母亲教导他许多;递人刀具时,要捏住刃口,将手柄递予别人;嘴里有东西时不要说话;夹菜时只能夹朝着自己方向的食物;说话时要注视对方的眼睛。教会他男孩子应有的坚强果断,如此种种。从父亲那里,却毫无收获。
他一直是懂事的,母亲从未发过火,记忆中只有一次。
那是一个暑假的下午,天气炎热;他正在二楼拉琴,有段曲子怎么也拉不好,心情烦躁异常。母亲在楼下唤他,“航航,奶奶过来看你了,快下来。”他大声应着却继续拉琴;拉完一段还是没能成功,转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望着他;他感觉到母亲的不快,丢下琴耷拉着脸,准备下楼。母亲拉住他,理了理他的衣领说,“奶奶在楼下,不要耷拉着脸,笑一下。”他心里不情愿,却也顺着母亲拉开笑脸。
奶奶走后,母亲对他说:“我们要尊重奶奶。”
“我不是下来看她了吗?”他低着头说。
“怎么能用她称呼奶奶?”母亲突然提高了语调,眼神变得锐利。
母亲第一次显露出的严肃神情让他震惊。他偷偷瞄了一眼母亲,嘟囔着说,“奶奶以前说你坏话,我不喜欢她。”
母亲声音稍稍柔和,“奶奶是长辈,是爸爸的妈妈。”
他点头。
父亲在他高中的时候才回到家中生活。那时母亲身体已经不好,父亲找了很多关系才调动回城市。他能察觉父亲回家后一直在试图填补多年来两人间的空洞,他能明白,但他无能为力。就像小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件玩具,你日思夜想的记挂它,始终未能如愿。等你不再是孩子时,对玩具失去兴趣;这时有人送给你,你已兴致索然。
母亲开始住院。每次治疗时她都双手紧抓床单,疼得全身湿透;但她一句也不呻吟。他很难过,只能别过头,不让自己哭出来。在平时他会拿着书,坐在病床旁边陪着母亲,边继续学习。母亲也不多说话,他每次抬眼,总能看见母亲微笑着看他,眼神里写满了慈爱。
直到母亲转入重症病房。
母亲走的时候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当时是住读,父亲打电话到班主任办公室,告诉他母亲离世了;挂掉电话时他的脑子一片浑噩。他知道母亲的病很重,这种家族遗传的病症,多年来一直跟随着母亲;这也是奶奶当年一直反对父母婚姻的原因。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没有时间想象失去母亲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成为母亲》剧照那年高考他发挥失常,却依然考上了北方的重点大学。他知道父亲想让他留在自己的城市,留在自己身边;可他无法住在这个充满母亲影子的家中,他必须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毅然提着行李,上了火车。
大学里的他还是一样受欢迎的,女孩的情书可以放满抽屉;不是没有优秀漂亮的女孩,只是他从小跟随母亲长大,母亲的知性优雅、美丽大方、温柔坚定是如此深刻,定义了他对女子的标准。他始终无法对身边的女孩生出任何感情。
他有时会想起小时候午睡醒来,母亲坐在身边看着他的眼神,温柔怜爱。他在想,他在其他人身上找母亲的影子,母亲是不是也在他身上找父亲的影子。她爱了父亲一生,父亲也爱着她;只是父亲的工作决定了他们不能长相厮守的生活。
他的感情来得迟,无法正确认知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他用巨大的刺将自己牢牢裹住。保护自己,却也只能亲吻孤独。
也许是父亲角色的失位让他对男性有了异样的情愫。但他从未正视和接受,直到那个人的出现。他又说。
那一天,身为学生会主席的他因为工作事务烦躁不安,组织的一场大型活动出现纰漏,校领导打电话让他去一趟校务处做汇报。他一脸愁容地前往,半路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人也是学生会的干事,他的师弟,有干净的面容,笑起来会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他简单说了情况就要往前走;那个人却拉住他的手臂,笑着说,“这还是我认识的主席大人吗?瞧你脸耷拉得,笑一下。”
一道电流直直击打在他柔软的心上。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有些恍惚;突然就想把对方揽入怀中。他有些震惊又有些难过。原来母亲就算离开了,也还在以她独有的方式为他找到幸福。
然后我问他,后来的你们怎么样了?
他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打过来一排字:现在我要去接他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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