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舟
已是初冬,满眼所见的景致,像一幅长卷的中国画,厚重而收敛、大气又洗练,正如所见那晚熟的稻谷表现出格外的老成持重。惟有例外是退水后的湖岸,不设防的露出坦荡,再有就是布谷者,抛却了往昔的沉稳和木讷,疑似夸张的笑意改变了脸上皱纹的纹理走向,外向得过于张扬,只因手里、心里的收获愈发沉甸。
在这品享收获的季节里,常看到不少文人墨客在各类文化载体上“圈粉”枞阳的美食“山粉圆子烧肉”,大多不吝溢美之词,本属于劳动者家人的普通饭食,一时附属上了许多人文元素,顷刻间颇有“高大上”的意味,美言归纳起来无外乎“口感粘而不稠、油而不腻、香脆可口”之类的大实话。
当“山粉圆子烧肉”成了美食界的角,便顺理成章的上榜了,枞阳县也多了一张非常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旅游名片,我不确定到底是丰腴的猪肉成全了山粉?还是糯粘的山粉成全了猪肉?500多年前它们在老屋黑黑灶间的偶然一次邂逅,就情定了终身,牵手几百度春秋仍热情不减复如初见缠绵悱恻,于是美食大家庭成就了草根逆袭。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枞阳的“古早味”,花开了又谢,雁去了又归,江水滔滔不舍昼夜向东流,而“山粉圆子烧肉”的味道一直如斯,衍生出满桌子浓浓的乡愁。若有意截屏定格画面,可见淀粉在遇热糊化的情况下,饱绽系恋油汁、粘附近乎“无赖”,光滑润洁近乎百媚千柔,這道菜汤汁的粉性和浓度近乎中庸,色泽近乎明亮晃眼,味道近乎垂涎诱人,于是“山粉圆子烧肉”怡然丰满了枞阳的“舌尖体”。
在我的潜意识里,以为人人都明晰做成山粉圆子的山粉是通过加工山芋获取的,其实不然,不单是城里人很少有人清楚这“曲里拐弯”的过程,就是乡下农村,一般的年轻人也未必清楚,这大“疙瘩”样的山芋是如何与精致、细密的山粉画上等号的?更不必说坐在学堂里的学生们了。
山粉的获取所经历一系列艰辛的劳动和巧夺天工的制作,非是亲力亲为,无以体会。即便是科学发展给人们的生活创造无与伦比幸福的今天,信息的日新月异给人们的日常带来无穷便利的当下,小农经济,虽是远离了刀耕火种,但劳作的艰辛,仍然超乎想象许多、许多,更别说是四、五十年前的农村了。就像夏衍《包身工》里所说:“织成衣服的一缕缕的纱,编成袜子的一根根的线,穿在身上都是光滑舒适而愉快的。可是从原棉制成这种纱线的过程,就不像穿衣服那样的愉快了”。
时光回转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时值上冬一个无霜的早晨,白与昼的温差逐渐拉至一年中最大值,露水不再是点状的分布,而是无节制的散漫,噗向草丛、树木和路面,让人感觉整个大自然,全是湿漉漉的,如同雨后一般。我亦步亦趋在扛锄的大人们身后,还未及走到地头,所有人的鞋面及库管全湿了,走着走着,踢踏起来的灰尘便紧紧的吸附在裤管上,裤管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硬,黑色的质地变成了土黄,或许在远处人的眼里,仿佛地平线高了许多而人的身形一时矮了许多。
缓坡山地多用来栽插山芋,那些两山之间冲积的小块平地,也只适合种旱熟作物。等到了地头,发现山风呼朋结伴来了一团团浓淡不一的晨雾,一会将大山遮在偌大的灰斗篷里,一会又把大山赫然放在你身旁,我下意识的仰头朝山上望去,看到竟还有漏砍的毛栗柴,一种兴奋的颤栗刚从脚底起势,便被头顶的一滴漏水打清醒,一个个黑褐色的毛栗刺球,不出意外的张着嘴,内囊空荡荡的,像掉了满口牙齿的老人,我只得无奈的将口水吞咽下去。不过,希望似乎还有,还存在于野柿子树的枝头,除了手及被人摘除的、除了“自由落体”于柴窠草丛的,竟有残存于大人摸高海拔之上的数朵橘黄,内实充盈,在枝丫上努力克服地球的吸引力,竭力控制着尽量不在山风中晃荡,可见存留的都是些意志坚强者,可光是仰着头看着树,对于充满诱惑力的野柿子仍是鞭长莫及,无奈,我悻悻转身去干正事。
劳动之前,大家都彼此对望,均可见每个人的头发、睫毛上都有无数微小的晶晶亮珠,那包孕有无数幻想和梦想的小水珠,随着人们不停的挥洒热情而不断的掉落、消失,梦想也随风飘散了。
挖山芋前要将山芋的藤蔓清理掉,此番,山芋叶不再是那般绿油油的娇嫩,像是历经了千般沧桑,粗糙得近乎老荷叶,色调一致的渐转向靛青。每一只叶片,像久经风雨、在大海里碧波斩浪的风帆,仍是挺括的叶片骄傲的都盛有或多或少的露水,如同大海归来弄潮儿的标配,我无法把它当作柔情蜜意的礼物,甚至害怕它倒映出我失落的表情
刚要用手拨弄茎秆寻找植株的根部准备用镰刀将其割断,手却冷得跟触电似的缩回,双手条件反射般凑近嘴边,委屈的享受呼出热气的温暖,端详双手,血色充盈于皮肤浅表下,泛出城里人才有的红白色,忍不住对合掌的双手再哈哈气,还将手就着衣服里子檫几下,硬着头皮继续去割山芋藤的根,割山芋藤千万不要贪多,一次割三五棵为宜,山芋藤互相交叉、缠缠绵绵、像一床特大号的土蓝布棉被,像有赖床人睡在里拽着它掀开不得;再者芋藤每个节距都生着气根,恰似动物的吸盘,任你拉扯,依然紧紧揪着土地不松手,表现出它对于土地有着无限的眷恋和深情。像我这样力气小的人拽山芋藤,常上演仰八叉的闹剧,一番惊天动地也只是清掉一小块芋藤。一会儿,先是额头上冒汗,接下来衬衣便粘着后背了,这种先冷后热的滋味着实令人不痛快,但又无可奈何。
沙子地里的山芋像谦逊的人一样,不爱出风头,也学得很有城府,咋看一眼山芋地,是看不出某株山芋的多寡、大小,而且不盯着藤根,辨不出位置,哪像黄土地的山芋,稍微长得大点的像个愣头青十分沉不住气,将地面拱开道道裂口,龇牙咧嘴的像一块块顽石,也别说,挖山芋时,极好找准位置。挖山芋用的“老锄”笨重得很,那时的我尚不能举过头顶,因而使用轻便一些的“二锄”,由于使用锄头有悖于杆杆原理,即便是轻便的“二锄”举起下挖也很吃力,锄头口常常不是垂直于地面,而是或歪或倒的落下,辛辛苦苦常常事倍功半,最可气,无数次的锄头落错了位置,一锄下去,传来了清脆的切瓜声,一棵山芋只挖出了一半来。
待捡装好两只半篮子山芋,山芋汁已染黑了双手,双手插拭,黏黏糊糊,一时顾不了那么多,弯腰挑扁担,由于掌握不好平衡,两只篮子不是前高就是后低,急的我两只手乱拽,本是平坦道路,在我的脚下,走成了高一脚低一脚。扁担压得肩膀火辣辣,无解的是怎会导致鼻腔里的液体往下流?虽是竭力控制避免窘态百出,还是恨不能再生出两只手把扁担托起,减轻肩膀的重负。
搬运回家准备洗山粉的山芋被洗得干干净净,盛放在竹篮、水桶里,堆得高高满满的围放陶缸一圈,待碎化成末,个头稍大不便手握的山芋全被当做“不合格”品,暂时幸运的躲过一劫。圆圆的陶缸在我的眼里是那么威风和坚韧,“擦缸”的内壁虽也呈釉色,但失却了圆润、光滑和细腻,代之以毛糙的沟垄,像是一溜搓衣板的沟槽,咋看如同竖琴的琴弦,倘用手指一划,硬邦邦的不会传出美妙的音乐,反之是要付出血的代价,故而浪漫不得。“擦山芋”人,屈身面缸,一人扶缸沿,一手握紧山芋,沿水平方向,用力压向沟槽上,或左或右横向移动、拼命擦拭,同时调整手中山芋的方向,以求余下的山芋块茎最小化,若是配合默契,两个人可共用一口“擦缸”。
缸里乾坤过小,“擦山芋”的动作虽可率性却又是受限的,劳作的人们没有谁刻意的去如何谨慎小心,自然手破流血是家常便饭了,若是一味的顾惜双手,那缸中的屑末就起不了堆,故而卖力是不二的选择,因此在山芋屑上屡屡看见殷红的血迹,没人会失态的发出惊叫。记得那些年我家偶请有力气的乡邻帮忙“擦山芋”,一忙就辛苦到半夜,我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总归是没有闪到一旁,而是耐心的等候,等候看到那堆成山似的山芋全部变成末屑状,总是会等到看见家人届时舒展的笑脸。
制作山芋粉的季节通常落在深秋、初冬,这时山芋的淀粉转化率最高,延后,淀粉又渐转成糖。每天洗山芋粉的节点都是傍晚掌灯时分开始,白天生产队要动工,歇工是不可思议的。清秋寂寞的涧沟,生气被一盏盏“马灯”唤醒,昏黄的灯光在每家“山粉架”头颤悠悠的晃着,夜风将数点晕黄串起,和谐的韵律演绎出一首丰收之歌,哗哗的涧流舒缓,又如琴键叮咚,为劳作的人们奏响《迎宾曲》,田埂上人来人往,不光都是忙碌劳作的人,无事的孩子们总是最先喊饿,可不待大人忙活完,他们是没资格先吃的,于是他们焦急的数度探望,在田埂上一往一返,若是有月光,他们会大呼小叫黄花之美,月色的营构确实给山村的舍外平添许多浪漫的情趣,孩子们爱美的天性在心底被唤醒激活,一丛一丛的菊花被他们采回家,或是养在空酒瓶里,或是养在梨水瓶里,扮美朴素无华的家居,但这一爱美的行径多半遭到男家长的白眼,也仅仅有个白眼。
洗山粉的动作看上去十分浪漫,如同你看乐队的指挥,貌似漫不经心,娴熟而充满自信。没有力气或是未能掌握技巧者,驾驭不了那十字木架下的纱囊,“晃”是动作的主要内涵,趣圆、向心、层次的上、中、下层得以交替往复,运动的动能使所有的淀粉析出溶于水,通过纱布囊的细孔被水流带出落进缸里。 我们知道藏民在着装上有一个普遍习惯,右臂袒露,右袖拖在臂上或扎在腰带上,很少看见两支手臂都在袖子里,据说,这一习惯是模仿释迦牟尼,除了宗教的解释外,袒露右臂对于工作、劳动都比较方便。过去洗山粉的人们常无意识的这么做,洗山粉的动作动作不止是晃,还要辅之搅、拌,圆锥形的纱布囊,垂直深度五六十厘米,不将袖口挽臂膀根部,是无法探到内底搅拌,此时,右臂衣服与藏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次日晨起,数缸满满的浊水经过一夜的沉淀,貌似如故,宛如数缸陈年的“越酒”,可嬗变早已发生,待起粉时,如同魔术揭底一般,家家户户像约好了一样起粉,每位操作者都毫不怜惜的将一缸缸“越酒”悉数倒掉、滗净,大都是半个须臾之后,可见神奇的一幕呈现出来了,洁白的山芋淀粉像绵白的玉膏,静卧缸底,状如凝脂、形如玉盘、一尘不染、堆雪拥壁,俞近表面、俞呈蛋白凝固状,像“邢窑”的白瓷包浆丰腴。没有人不惊诧生物的造化如此的曼妙,那混沌如石头一般的山芋竟孕着精致的洁白玉晶,缸底白白浅浅的十几厘米厚层,仿佛天上的白云蜷缩歇息在此,亦如惊涛拍岸的浪花固化,是由俗到雅的嬗越。
劳作并未到此结束,最终的收获是一个家庭全部成员集体参与的“盛宴”,每名成员都有荣誉感和自豪感,平常特淘气的孩子,反转成了“淡定娃”,作为一名神圣的助手安安静静侯在缸旁,许是他体内贮存的优雅、文气、细心的性格成分被调动出来,一家、一家的成员几乎在日出前后同一时段,小心的将缸内“玉膏”铲起,新装在另一特别细密的“纱布囊”里,囊的四角固定在十字木架末端,木架用吊钩挂在横木上,微缩了看,以为是挤牛奶,水由大减小慢慢的沥出,淀粉或许是出于“理性”、或是出于“感恩”楞是没有随水一起淌出,我的肤浅理解恐是因为淀粉分子比水分子大,要么就是其他什么物理缘故,总之如愿的沥出了水,而存下淀粉。没有抱团的淀粉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在纱布的定型下,一天、两天后渐渐成了密实的大粉团。待晴日,大粉团切成碎块在簸箕里摊晾、出晒,随着水分的不断挥发,人们必须及时跟进且极具耐心的将淀粉大块改小块、小块碎成大小不等的颗粒。至于将颗粒过两道细筛筛成粉末的工序,那绝对是主妇们的“专利”,几个晴日后便能收获粉突突的山芋淀粉,收取时,些许微小的淀粉颗粒随风扬起,勾勒出一幅淡淡的、写意的水粉画,抒发出劳作人们畅想的心声,君可见:“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但愿,本篇赘述不至影响阅读者再食山粉圆子烧肉时的食欲,对您说,手工获取山粉今天是机械粉碎山芋,那石头疙瘩般的山芋嬗变为“琼英”的其他过程还是那般千辛万苦,劳动本真的繁琐、细碎、辛苦让农村田园生活展现出它特有的诗情画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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