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怀念

我对霞山区的认识，是从避风塘开始。童年的印象中，霞山就是以避风塘为中心，由从此辐射出去的几条路：创新路、洪屋路、民治路、东堤路组成的城市。

叔公住在避风塘岸边，每个寒暑假，我们从乡镇到叔公家小住两天，叔公家成了我们心目中的城市人家。那时，婶婆白天带我们去东风市场买菜，晚上带我们去洪屋街路口看木偶戏。

十几年前，叔公婶婆相续过世，我再也没有去过他们的家。

前几年城市建设，避风塘被夷为平地，上面盖起了高楼大厦，叔公家与许多人家共住的那所大杂院，建设成了垃圾站。

现在我也居住在霞山区。多少次我从垃圾站门口向里张望，我只看到一堆堆垃圾，一辆辆垃圾车，叔公的家呢？

今晚我们沿着垃圾站围墙外的一条荒废的小路走进去，终于在垃圾站旁边找到了叔公的家。

叔公家和邻居家的大门紧闭，静默在没有声音，没有灯光的城市一隅，裂迹斑斑、长满苔藓的墙壁仿佛随时都会倒塌。大家原先的几间厨房现在都没有门板，黑洞洞的门向黑暗敞开着，像一个掉了牙的老人站在沧桑岁月里，满目凄然地诉说着人去楼空的失落和惆怅。

我抬头，在满目疮痍里，依稀看到叔公高大的身躯从阁楼里沿着木楼梯一步步走下来，空气里隐约弥漫着婶婆用冬菜蒸肉饼的那股熟悉的味道。低下头，地板上的垃圾和十几年的尘埃已将我童年的足迹覆盖，旧房子里的旧时光，叔公那爽朗的声音：“无所谓，哈哈哈！”是永远地沉寂了。

叔公，人们说你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不仅仅是因为你身材魁伟，英俊潇洒，性格爽朗，为人正直，更因为你彻底牺牲了个人的幸福，含辛茹苦地将你的三个侄子拉扯大。

我父亲七岁时，我爷爷去世了。那时我大叔三岁，小叔刚出生。上天对他们是多么不公平啊，从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喊一声“爸爸”了，他们甚至还记不清自己父亲的模样，就永远失去了父爱。面对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儿，我的奶奶，这个前半生颠沛流离、命运坎坷的女人，再度陷入了绝境。

有人给我奶奶做媒，叔公你对我父亲说：“如果你妈妈要改嫁，你们不要跟着她走，你们兄弟留在这个家里，我负责抚养你们。”

这句话，让那个以为要失去全世界的七岁孩子顿时感到有了依靠，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我的奶奶最终没有改嫁，她勇敢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虽然她吃尽了苦头。而你，亲爱的叔公，也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用微薄的工资，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你原来在市区的船务社上班，由于工作踏实，作风正派，深得领导赏识，后来航运局招人时，船务社向航运局推荐你，这样，你顺利进了航运局工作。

你二十多岁时，认识了一位县城的姑娘，你们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为了让姑娘了解家庭的境况，你把她带回老家，姑娘一看：还有三个侄子要抚养！她犹豫了，退缩了。后来，心爱的姑娘再也没有在你的生活里出现过。

为了一心一意把三个侄子抚养大，自此之后你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新年快到了，单位领导说，春节期间必须有人留下来值班，工资比平时多一倍。大家不吱声，你求之不得：“我留下来！”同事说：“小李，你不回家过年吗？”你呵呵一笑：“无所谓！”

你认为只要勤奋工作，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和创造的？你对未来充满信心，对我父亲他们寄予厚望。

有一次我父亲去赶海，海水里“哧溜”一声响，溅起一片小浪花，眼尖的他发现了那里有一条鱼，他飞快地扑向海水，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将鱼捉进鱼篓，就在他抬起头时，村里的瘪三出现在他面前:“快交出来，这是我的鱼！”我父亲不依他，撒腿就跑，他追上去，一把夺下我父亲的鱼篓，将鱼抢走，一脚踩烂鱼篓，扬长而去，我父亲无助地站在泥沼里，眼里充满了屈辱和痛恨的泪水。

事后你去找了瘪三，不知你是用充满智慧的语言打动他，还是用爱憎分明的拳头教育了他？总之，瘪三后来再也不敢欺负我父亲及村中的其他人。

我父亲在镇里读初一那年，你到学校看望他，在宿舍里没有找到我父亲，有人告诉你，他去学校的树林里烧饭了。我父亲没钱在学校食堂吃饭，每天放学后，在学校周围的树林子里煮一点从老家带来的番薯干。当你找到他时，他正在用几块砖头砌起的土灶前忙碌着，一团浓烟笼罩着他。你看到了一张汗津津、布满灰尘的脸，你心疼地掏出两只面包，我父亲一把抢过去，几口就吞掉了。

你怔怔地看着我父亲，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感慨万千，但你还是对他笑了笑。叔公，那一刻，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想：无所谓，生活会好起来的！

你永远是那么开朗乐观，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留下一串串笑声。

我们的村子是个小岛，村民到市区购物、看病要坐帆船，帆船在早上七点起程，无风的时候，帆船下午二点才能到岸，帆船没有办法停靠在固定的地点，有时停靠在避风塘，有时停靠在离避风塘几里外的村庄，村民买了货物、看了病，天也渐黑了，贫穷的村民住不起旅店，无处可去，便去叔公你家。当时你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平房，在天花板下搭了阁楼，虽然空间促狭逼仄，但你热情好客，慷慨大方，来者不拒，待村民如兄弟姐妹，提供饭菜和床铺自然不在话下。

渐渐地来你家的人越来越多，邻居调侃道：“你家都成了你村子人的避风塘了。”你总是哈哈一笑：“无所谓，来了就好！”

你每次回村子，下了船，走过田埂时，正在低头弯腰劳作的村民，纷纷直起腰来跟你打招呼：“回来啦！无所谓！”你健步如飞，大手一挥：“无所谓，哈哈哈！”所有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命途多舛，我父母结婚后，由于村中发生火灾，我们家的几间草房瞬间化成灰烬，对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你当机立断，到处筹款，组织了村民，在乌云笼罩的天空下，在废墟覆盖的大地上，在翻飞的灰烬里，克服重重困难重建家园。

我父亲二十岁参加工作，但他二十二岁那年，我的奶奶终于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卸下了沉重的担子，离开了人世。

你在42岁那年，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已婚女人，她是一位军官的妻子，丈夫因车祸去世了，她带着一个儿子嫁给你。女人为你生下了一个女孩，不幸的是那孩子因病在三个月后就夭折了，女人遭此打击，伤心过度，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真是造化弄人啊，叔公！为何你的命运比小说更曲折离奇？你的生活远比电影剧情冷酷、悲惨？

你决计将继子抚养成人。你后来再婚，省吃俭用地为继子买了房子，你跟婶婆仍住在旧房子里，为此，你这辈子都活在了婶婆的诅咒之中，她总是一边吃着最爱的冬菜蒸肉饼，一边诅咒你，你回应这些诅咒的方法，就是宽容的一笑：“无所谓。”

多么遗憾啊，你的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孩子！你付出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难累积在心里，叔公，有没有那么一刻，你也抱怨过生活给你的种种磨难，你也曾羡慕过别人的幸福？你原本可以拥有贤惠的妻子和孝顺的孩子，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啊！

你从没有对我的父亲说过：“我为了你们······”你也不懂得圣哲的名言名句，从不大谈特谈什么仁义道德，你默默地做着这一切，你的行动诠释了你高贵的品格，胜过了一切语言。

你退休后，原本可以过上清闲的晚年生活，可是忙碌了一辈子的你却闲不下来，去当了一名环卫工人。每天凌晨五点钟，当人们还在梦乡里徘徊的时候，你就拉着垃圾车“哐哐”地出门去了。别人对你说：“老李，退休了就该享清福，还这么拼命干啥呢？”你咧嘴一笑：“无所谓，就当锻炼身体好了。”

正是你那爽朗的“无所谓”的乐观，使我的父亲没有一味地沉湎在丧父的悲哀和悲天悯人的自怨自艾中。在经历了无数的艰难险阻之后，他仍然奋发向上，你的无所谓精神激励着他一路向前，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最终通过努力改写了命运。

他后来成为农业银行的领导，向有困难的群众急施援手，亲自把贷款送到穷人家中，解了他们燃眉之急，他帮助了无数穷人脱贫致富。

叔公，当你看到这些，你是多么扬眉吐气啊，你拉着垃圾车昂首挺胸地走在洒满阳光的道路上，见人就说：“早啊！天气真好！”

夜深人静，昏黄的灯光下，你取出小酒杯倒满，就着一把花生米，默默地慢慢地啜饮，你不说话也不笑，你是与往事干杯，还是与未来同醉？你想起了谁？

你80岁那年寿终正寝，你神情轻松，面容安详，仿佛在说：“无所谓，我的时间到了，先走一步。”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耶稣的话：“你们要趁着有光时继续行走，免得黑暗追上你们，我到世上来，是要成为光，使信我的人不住在黑暗中。”

你，我父亲的上帝走了，但我相信给我们散播亲情和温暖，为我们带来光和热的你，一定也能像耶稣一样获得重生！那时，你一定要幸福啊！

此刻，我静静地站在夜色之中，任凭回忆的烟尘弥散，恍惚之间，你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我眼前，你那双握别世界的手带着脉脉余温向我们挥着：“无所谓，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叔公，愿你安息！你的荫庇终将长久地照亮后代，把他们引上平安的光明大道！

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