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搞不懂秦淮河怎么会是这样的。
一处是科举考场。三伏天,书生们顺着廊子迂回地排着。廊檐不宽,日光与阴影鲜明地切割着一切,相似或不似的眼睛在一样的毒阳下半眯着。各人背着各人的书箧,背着翻搅着的光耀门楣的热念。宽大的衣袖掩着手,立于酷暑与寒窗的温差中,立于半阖的未来面前,打着冷颤。
科举是张吞人的巨口。有人终是擦擦满面的灰土,走出来了。如袁枚,如唐寅,抬脚奔赴吃人的社会所设的鸿门。而更多人没有。暂且在昏昧的腥气中为自己开条小道,一路顺着秦淮水下了。
另一处是红粉地。我不知道临河的小楼有没有更相匹的妙用,歌声、曲声、笑声、幽黄橘红的灯影与更多不可明说不可名状的声光色,浸着水汽欲语还休地渗出去。水汽也是不可名状的,笼了秦淮的淡淡水腥与人为的灵与肉的淡淡腥味,杂糅着几分淋漓而漠然的绝望调子,漫无目的地翻卷着。隔小楼于孤岛或幽梦般的影影绰绰,似遮护,似窥伺,似共设场暧昧而无始无终的宴。
端方与放荡,刚直与轻佻,尊严与自毁,在精明于整饬其威严礼教面目的古中国何以融于仅十里的一河,我真的不清楚。或许出于尚未污名化的风雅,或许是中国人主流文化纲目下的那一点不可说。
微妙而别扭的结合最终被彻底地融合了。最不设成见的融合仍源于时过境迁。南京崇尚修旧如新,也确乎能描摹出游人心里那个古金陵的形。于是秦淮一带,褪了色的喧嚣不安的历史统一地重覆了白墙黑瓦,洗涮干净,统一地崭新锃亮。过往即云烟,游客在早已不见的举子手脚冰凉冒过虚汗的地方皱眉于别人的推搡,一如挤到李香君的小码头啃着冰糖葫芦抽着烟。一条仿古的游船从天下文枢的牌匾顺水而下,过科举场,过桃叶渡,过出名而记不住名的十七座桥,绕一圈徐达的白鹭洲,再逆水去取缔成小吃街的秦楼楚馆。一路是中规中矩的女声导游播音。河面上五颜六色的灯管被水漫漫地反,眼花缭乱得惶惑。演员穿着同样鲜亮得一塌糊涂的仿古装,勉强立于灯光晕眼的可见处。
浓到一定烈度,有夜、有水、有光、有声,便也足够造境了。同样晕眩,同样闭塞又解离着感官,同样使人陷落弥散又抽离,不知今夕何夕。秦淮如今嘶哑着嗓子叫着场单薄的梦,历史重塑出的轮廓僵硬而囫囵地晃过,崭新而不知所谓。终归彰显着晕眩的境是虚的,飘忽的时代是我们的。
李香君小码头对面是吃小吃的胜地。鲜有人再附庸侯姓书生那点脆弱得真实的风骨,此刻动人的是一碗咸但是温热的鸭血汤。于是我们坐着扔满纸团和碗筷的白色塑料桌椅,嘶着气用十块钱一杯的西瓜汁救被齁到的舌头,间或吹着夜风,对着秦淮应景地聊聊文学、人生和理想。毕竟是合格的游客——游遍做出来的胜地,摆遍应景的样子。
然而更长久的还是沉默。疲惫去矫饰,夜去伪装。此时的秦淮泛起浮金粼粼深处的暗色,终祛了魅,真实而触手可及得像河对面住宅的灯光。它退回了一条河,像任何被赋了故事又被洗去了故事的河一样,拍击着流水之初寡言的惊心动魄。
夜河托着踉跄的倦船,河里的船客看岸,岸上的食客看河。灯光障眼,水腥浓重,声影飘浮,各人有各人的夜秦淮,而秦淮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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