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冬日午后,沉浸在唐诗的世界里,沉浸在蒋勋的话语里。因了蒋勋,我对唐代这几位著名诗人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因了唐诗,我对蒋勋的审美倾向和文学主张有了粗浅的感知。书里的张若虚、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书外的蒋勋以及碌碌红尘中的我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完成自我,而他们的美,在于绽放了自我的异样光华。
亚里士多德说,诗比历史还要真实。诗歌折射着一个时代的风貌,也如实记录着一个诗人的生命状态。
《春江花月夜》展示的是初唐宏大辽阔的气派和诗人浩茫的宇宙意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站在无涯的时空当中,个体的生命显得渺小而卑微。“但见长江送流水”,面对浩渺的宇宙、流逝的光阴,悲凉之感油然而生。在这样宏阔的视野和想象中,诗人和江水对话,和明月对话,以独立的生命状态欣赏着另外一些完全对立的美的存在。张若虚留下的诗篇不多,为人所熟知的也只有这一首。感叹于这首诗精致的语言、精美的结构、流畅的起承过渡与绾结,“以孤篇压倒全唐”虽不免夸张,也确有依据。想象中,张若虚该是既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傲自信,又有“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潇洒倜傥吧。
王维的诗歌呈现着生命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不同的诗歌特质呈现出的是诗人不同的生命状态。年轻的王维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笔下便多是贵游文学的风貌,《洛阳女儿行》对贵族奢靡、华丽的生活进行了夸张的描绘,展示了唐朝奢侈豪华的社会风尚;组诗《少年行》抒写了一个男子由青春少年到建功立业的将军的成长历程,从“相逢意气为君饮”的任性侠气,到“将军佩出明光宫”功高富贵,诗中不是宣扬为国杀敌保家卫国的忠义思想,而更多的是展现完成自我实现价值的浪漫情怀,这大概是唐代所认同所崇拜的生命经验模式。中年时代的王维,走出京城走向辽阔的边塞,于是,文学史上留下了不朽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没有出走的生命体验,写不出这样苍茫空旷的意境。唐诗中,“出走”是重要的生命体验。“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沸腾激情之后,是云淡风轻,所有生命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沉浸于自然山水中的王维,给后人留下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至高境界。小时候读《鹿柴》和《鸟鸣涧》,觉得就是平平淡淡的写景,真真实实的生活,没有出奇之处。后来读到《山居秋暝》《汉江临泛》,也只是感叹于画面的精致和动静之巧妙。蒋勋说,安静是更大的热情,是更饱满的热情。那么,王维诗歌中“无人”之境,蕴含着他更深沉的生命热情吧。这样看来,王维的诗歌展现的不同色调和华彩,同样都是生命的精彩绽放。
李白的诗歌常常充满华丽、孤独、享乐主义,总在描述生命的流浪和自我的实现,这构成他浪漫色彩的基础。李白的生命特质与大唐的时代特征息息相通---同样的不走寻常路。在中国历史上,唐朝很多风尚和习俗都冲破了农业伦理范畴,尚武、侠义、华贵、自由、暴露的服饰、夸张的妆容……李白的诗中很少出现对社会的关注,呈现更多的是生命本身的自由状态,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价值追寻。《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等作品展现的就是李白与自然、宇宙的对话交游。李白的诗不可学,因为他肆意自由的生命状态不可学。《蜀道难》可以看做是李白诗歌特色亦或生命特质的典型,其中的押韵、文法、结构、言语形式自由而创新,率真而巧妙。“噫吁嚱!危乎高哉!”开篇即是破空而来的惊叹,犹如贝多芬《命运》中那几个震撼人心的重音。整首诗句式不断变化,长短交错无常,把视觉上的峭拔奇绝和感觉上的惊险艰难融合在跳跃的节奏中,读来有跌宕起伏汹涌澎湃之感,李白式的表达在此诗中展露无遗。李白又常常是孤独愁闷的,《月下独酌》《独坐敬亭山》《行路难》《将进酒》,他孤独在繁华与热闹当中,又用及时享乐、把酒取欢的浪漫来对抗现实。李白笔下的柔情缠绵也美到惊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美人如花隔云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无论是民歌般的通俗还是应制式的谨严,都无法遮掩天才的创新和别致。李白之所以被称为“诗仙”,是因为在诗的国度里,他特立独行又卓然超群,自由烂漫又旷达乐观。他让我们看到了生命可以是这样的自由,可以发出自我的光亮。
杜甫是“诗圣”,“圣”与儒家思想有关,儒家的最高理想是成为圣人,“圣”需要在人间完成,在道德伦理中完成。如果说,“仙”是个人化的自我解放,那么,“圣”则是个人在群体生活当中的自我锤炼。读李白和杜甫,无需评价孰优孰劣,而应该看到,我们身上常常有属于李白的部分也有属于杜甫的部分。我们渴望完成个体的生命追寻,自由行走,放歌山林;我们也必须要回到群体当中,历世间百态,看悲欢离合。李白和杜甫,把不同的生命状态活成了典型。不经历岁月沧桑,不太能喜欢杜甫的诗歌。杜甫的诗歌,是纪录片,是见证历史的资料。他用绝对客观的角度讲述具体事件、描绘民生状态。《丽人行》中有贵游文学的影子,但“慎莫近前丞相嗔”句,在华丽之后落脚到对老百姓的同情,杜甫式的视角和表达初见端倪。《兵车行》把战争带给百姓的痛苦和凄惨用直白客观的画面描述了出来。“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用浅直的语言写出当时民间最大的悲哀。《石壕吏》中,杜甫不再是旁观拍摄者,而是事件的亲历者。“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诗人笔下的老妇人,平静地讲述着孩子的死亡,读来触目惊心。“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没有控诉,没有呐喊,有的只是隐忍、承受和自我宽解。“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诗中没有任何评判和议论,只是叙述事件,冷静与客观却产生让人震撼的力量。《兵车行》《石壕吏》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最能够体现杜甫“诗圣”“诗史”的地位和价值,其中的社会关怀和悲悯情怀动人心扉。杜甫的愁苦,来自民间的疾苦、社会的动乱、自身的遭遇,而李白的愁苦,多是生命本质上的哀伤--烦乱、茫然、孤独。有些时候,很害怕读杜甫的诗歌,像《登高》《春望》《述怀》《北征》,全是卑微人生动乱时局的凄苦,让人叹息哀叹,不忍卒读。杜甫把生命活成了一束光,不仅亮出自己,更照到不为人知的角落。
白居易发扬了杜甫诗歌中的社会意识,“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传说,白居易写完诗,要读给老婆婆听,以不识字的老婆婆听懂为创作标准。可见白居易的写作宗旨和关注视点,他力倡“新乐府”运动,让文学发出民间的声音。《卖炭翁》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让人心酸,《新丰折臂翁》中“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的躲避兵役而自残的老翁让人震悚,《买花》中“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阶级对立和不平等让人惊叹。这些诗中的批判意味比杜甫的纪录片风格浓厚许多。白居易的诗歌有社会批判的力量,展现了知识分子对底层人民的关怀,以及对自我道德的反省。“文学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文学有另外一个职责是真正使人类的灾难、苦难、孤独和寂寞被人听到,而不是仅仅去歌功颂德。”蒋勋如是说。除了记录,文学还有传播真善美的功能。《长恨歌》用故事的方式讲述人世间不可磨灭的真情,《琵琶行》用文字传达了精妙绝伦的音乐细节,“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中有生活的情趣和美好。质朴与批判、深情与美统合在一起,构成白居易独特的生命形态。
李商隐诗中唯美的意象,常常让人无法用通俗的语言去注解。蒋勋把李商隐的诗歌视作晚唐文学的代表--极度华丽,又极度幻灭。李商隐的诗最大的特征是把故事全部抽离,没有事件的记述,只做抽象和个人化感受的描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更持红烛赏残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些诗句中都有无限的热爱和眷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喜欢堆叠意象,营造唯美、伤感又模糊迷离的氛围和意境,寄托他对生命的精致追求。读李商隐,不能字字落实,句句分析。“烛”和“泪”是最常见的意象,也是李商隐生命姿态的映照--迷离缠绵的文字背后是对生命的热爱和深情。
胡晓明说,唐诗是早晨,不是下午茶。唐诗的世界大得很,力量充沛得很,精神豪迈得很。唐诗可以提升人的人格、振作生命的活气。读唐诗,就是与那些绽放的生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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