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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的袈裟

不甘心的袈裟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4-01-31 17:49 被阅读0次

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

百泉法师问卧病不起的五祖,和尚准备把衣、法传给谁?五祖捕捉到了他眼睛的余光,跳到床头小几上的袈裟上又跳开,比光速还快。五祖答,传给得法的人。百泉法师说,和尚门下神秀上座,有佛三十二相好中的二十八相,做了和尚二十多年的首座弟子,他得法没有?五祖淡漠地瞅着他。百泉法师不自然地吭了一声,转了话题。

贵为国师的百泉法师也在五祖这里碰了钉子。

五祖已到弥留之际。神秀等十多个大弟子一齐跪下,问,师父,衣、法传给谁?五祖吃力地睁开眼,看了他们一眼,又闭上了。神秀说,师父要是不能言语,就抬手指一指。半天过去了,五祖眼皮上的皱纹一动不动。慧空问,难道师父要断绝本宗吗?五祖眼皮上的皱纹还是一动不动。慧空不由得加重了语气,说,列祖列宗会责怪师父的。五祖眼皮上的皱纹还是一动不动。神秀说,慧空师弟,怎么能和师父这么说话!

五祖已神志恍惚。神秀等衣不解带,昼夜伺候。

五祖清醒过来,用手招神秀过去,示意他把耳朵凑到自己嘴边,他们只看见神秀侧面上的右眼睁得大大的,但他自己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动不动地听。忽然,神秀低声急促地叫两了声师父?边直起身边转头看五祖。五祖又神志恍惚了。

师弟们围拢过来问,师父传你衣、法了?神秀急忙摆手,说,师父说,辛苦你们了。师弟们大失所望,都望着床头小几上叠的四四方方的袈裟,都感觉到它散发着幽微的神光。

慧空嚷,难道师父要我们群龙无首吗?不行!乘师父还没有圆寂,提醒他老人家一声,怕是他老人家糊涂了。

慧空几步到了五祖头跟前,弯腰对着五祖的耳朵(他带起的风吹动了床罩)问,师父圆寂在即,衣、法传给谁,该赶紧做决定了!说完盯着就在眼前的袈裟,真想摸一下。他等了一会儿,见五祖没反应,又提高一层声音再问一遍,见五祖还没有反应,再提高一层声音问了一遍。五祖眼皮上的皱纹动了动,说,我还能住世四年。慧空猛然回头看着师兄弟们,师兄弟们也看着他,好像互相在问,这可能吗?慧空转回头来,盯着袈裟。除了神秀,师兄弟都拢过来,用眼神鼓励慧空继续问,但五祖只是进少出多地呼吸着,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了似的。

慧空回头看师兄弟们,师兄弟们看他,仿佛他们中间本来隔着什么,忽然没了,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在一起的。

慧空说,师父眼看就要圆寂了,我们就推神秀师兄为第六代祖吧。后面的神秀立马摆着双手坚决地说,我再给你们说一遍,这是欺师灭祖啊!慧空说,难道让本门就这么无祖了吗?其余的师兄弟都附和说,就是啊!

神秀垂目合掌,中气充沛地说,一切自有天命,你们不要再纠缠我了。

喧闹声传进五祖卧室。神秀等急忙出来。

黑压压一片光头聚在院子里,见神秀出来,一齐跪下。人群中一和尚振臂陈词,请神秀师兄领受师父衣、法,为第六代祖。众和尚齐声附和,声若滚雷。

慧空说,师兄,你众望所归,还犹豫什么?神秀责怪地看他一眼,低声说,你做的好事!神秀跨前一步,面对一院子光头坚决地说,不可!你们要把我置于欺师灭祖之地啊!那和尚嚷,师兄,你哪里不配做第六代祖呢?我想列祖列宗一定会默认的。就腾地站起来,走出人群,直入五祖卧室。五祖猛然睁开眼,目光照亮了病床周围,看着他。他瞅了一眼小几上的袈裟,惶然退出。

是夜,五祖深度昏迷。那和尚忽然又闯进来。五祖又猛然睁开眼,目光比床头小几上的油灯还亮,瞪着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去床头小几上拿袈裟。追过来的神秀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这是要下地狱的!那和尚说,师兄,我这是在给你争啊!神秀说,法是能争来的吗?你到底要争什么?!那和尚被噎住了,半天才说,唉,师兄呀,你放开我的手吧。

神秀叫来最贴心的二十来个师弟,守护在师父卧室外面。

曙色渐亮,五祖的呼吸顺畅起来,神志也清醒起来。

一个月后,五祖能下床了,只是不时肚子绞痛,随时会病倒的样子。神秀等要请名医,五祖制止了。

五祖能少许坐一会儿了,就披了那件袈裟,去了方丈室,召集众弟子,说,一眨眼,人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再投胎为人,像瞎了眼的海龟钻进茫茫大海上一个绳圈儿那么难啊!修行只有人身是最合适的啊!可你们有人身时,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却不知道自性若迷,福何可救啊!你们各自回去,运用自己的智慧观照本心,各自做一首体认佛法的偈来送给我看。如果有谁能明白佛法大意,我就传给他本门的衣、法,选他为第六代祖。说完,望了神秀一眼。

慧空等一干师弟来到神秀的房间,欢天喜地地嚷嚷,师兄,师父总算要传衣、法了!听师父说的那些话,明摆着要把衣、法传给你了。神秀谦逊地说,师父对我和你们是一视同仁的,你们也回去都写一首偈呈给师父。慧空扫着大伙说,除了你,谁也没这资格,你就好好地做偈吧。我们不再打扰你了。

第四天一早,五祖气喘吁吁地陪着卢供奉往堂前的三间走廊走。

聚在最远的走廊前的弟子们向两边站开。五祖看到走廊粉白的墙壁上有一首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五祖转身对卢供奉合掌,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楞伽图和五祖血脉图就不画了,但酬金照样给你。望供奉见谅。卢供奉作揖说,悉听尊便。五祖扬声对众弟子说,就把这首偈留在墙上吧,你们不但要自己读诵它,还要教别人读诵它。你们依照这首偈修行,就能免堕恶道,获大利益。来,上香礼敬此偈。

三更天,五祖敲了三下神秀的门。神秀问谁?五祖低声说,是我,转身就走。慌忙开门出来的神秀怔了怔,跟在五祖飘摇的袈裟后面走。月牙儿钻进了一团白云里。

五祖礼让神秀坐在了隔着桌角的凳子上,看了一会儿体貌伟岸的神秀,问,那首偈是你做的吧?神秀合掌说,是,我不敢妄求祖位(闪了一眼昏暗的油灯光下五祖身上的袈裟,满是形形色色的补丁,谁也不知道哪一种补丁是袈裟本来的颜色),只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是不是还有点智慧。五祖说,你还是在自性的门外徘徊啊!唉,这样吧,你再做一首偈呈上来,要是见性,就传你衣、法,为第六代祖。我和你说(五祖不由得把身子倾过来,目光恨不得像手一样把神秀的心撕开个口子,好把自己的话倒进去),所谓的无上菩提,是必须当下识心见性。认识到佛性没有生起和毁灭,于任何时候、在每一念中,即时时刻刻、在在处处都能清楚明白地了知,一切事物现象相互融通而无滞碍,事物本性真实,因而万法真实不虚,如实呈现。真如佛性,自心如实呈现,就是真实。如果有了这样的见解,就是体证无上菩提的本性啊!

慧空等对神秀说,奇怪,师父要我们又是读诵又是礼敬你的那首偈,怎么又让你写一首偈。神秀说,别乱猜疑师父,师父只是要帮助我开悟啊!

半个月后,神秀呈上一偈。五祖看后低头不语,半天,才对他说,你再做一首偈呈送上来。

慧空等对神秀说,师兄,这是不是师父的拖延术?神秀说,师父只是在帮助我开悟,你们别瞎想。你们要知道心不能印心,师父就传我衣、法,没法给列祖列宗交代啊!慧空说,可是师兄,如果你再做的偈师父还是不满意,还会让你再做一首偈吗?神秀说,不让做就不让做了嘛,师父自有他的安排。慧空说,师兄,你答应我们,这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偈呈送上去啊。

整个东山寺都屏气宁息了。

慧空等人暗自离寺,火速拜访各方名僧。

这天,一弟子带着一位瘦小丑陋,粗布麻衣的小伙子来见五祖,说,他说话我们听不懂,勉勉强强猜出他是要见师父的。那弟子转身对那小伙子说,这就是五祖。那小伙子急忙作揖,说了句什么。五祖吃了一惊:这么瘦小的人,声音如此洪亮。五祖把左耳对着他,高声问,你说什么?那小伙子又说了一遍。五祖无奈地摇头。那小伙子也急的挠头。五祖吩咐那弟子拿来笔墨,对小伙子说,你把你的话写在纸上。那小伙子直摆手,急中生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和尚,我不识字。五祖和那弟子惊讶地互相望一眼。

在场的二十多位弟子中不知是谁,咕咕地笑了两声。

五祖问,你哪里人?为什么来见我?小伙子一字一字地说,我是岭南新州的一个老百姓,这么远跑来见和尚,只为了成佛。

在场的弟子中又有人咕咕地笑了两声。

五祖隐秘锐利地瞥了小伙子一眼,随意地说,你是岭南人,又是没开化的獦獠,怎么能成佛呢?小伙子一字一字地说,我这獦獠的身体与和尚的身体是不同,但你和我的佛性有何差别?虽然人有南方和北方的区分,但人的佛性却没有南方和北方的区分啊。五祖不由得睁大眼看小伙子,但瞬间眼皮耷拉下来,拿起刚才放下的经卷说,你先跟着别人干一段时间的活儿再说。小伙子一字一字地说,禀告和尚,弟子内心常生出智慧,认为不离自我本性便是福田,不知道和尚还要让我干什么活儿?

五祖不由得又抬头看了小伙子一眼,耷拉下眼皮,看着经卷说,你不要再说了,先到碾坊干活儿去,记住,不要离开碾坊。

第三天,小伙子叫住又路过碾坊的牧童,一字一字地要牧童朗诵了一遍刚才朗诵的偈,听完后摇着头,一字一字地说,这首偈没有见性。牧童嘲笑道,你一个獦獠,也配评论神秀上座的这首偈?不久,谁路过碾坊,都要顺便取笑小伙子几句,小伙子只是笑一笑。

五祖隔一段时间,就一个人到寺里各处转一转。这天就转到了碾坊,要跟随的弟子给他打一杯水去,自己转到臼前,抓起臼里的米,用大拇指捻着,看舂的净不净,叫过腰里绑着腰石的小伙子,瞅了一眼碾坊另一头的那位行者,对小伙子低声说,只管干活儿,不要说话。小伙子诧异地看着五祖。五祖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还舂的不净啊。一抖手,把米洒进臼里,掸着双手走了。

五祖转到神秀的屋里。神秀礼让五祖坐到凳子上,五祖摆摆手,没坐,也没说话,望了一会儿面容憔悴、几乎息顶的神秀,转身走了。

慧空和三位师弟进来问神秀,师父是不是来催你了?还在恓惶着的神秀说,没有。慧空说,师兄,你该决定了,从这些高僧大德的偈里选一首呈送给师父,师父不可能一直等下去啊。神秀说,我说过了,我要是那样做了,是欺师灭祖啊!再说,就是侥幸瞒过了师父,日后此偈的作者,认出是我利用了他的偈,我还有脸活在世上?慧空跺脚说,唉!你真是迂腐啊!要不,你套着他们的偈写一首偈也行啊!神秀低头想了好一阵子,说,主要是我不知道这几首偈里哪个开悟了,要是知道,用不着套,我也能写出来。慧空怔怔地望着神秀,说,是呀,这确实是个难题。整个东山寺只有师父能看出哪首偈开悟了,可我们不能拿给他看啊!一位师弟说,碾坊新来的那位行者,听了牧童朗诵神秀师兄的那首偈,就说还没开悟。我们不如把这些偈拿去读给他听,看哪首开悟了。慧空嗤一声,说,那还不如读给咱们东山寺的大黄狗听呢!神秀沉吟着说,小儿言语天说话,这未开化的獦獠和小儿差不多,不妨试一试。就叫这位师弟去叫那小伙子来一趟。一会儿那师弟回来说,那行者打手势说,师父不让他离开碾坊一步。慧空骂一句,真是獦獠啊!

慧空支走碾坊里的另一位行者,问小伙子,你能听出神秀师兄那首偈没开悟,那么,能听出这几首偈开悟了吗?小伙子只是看着他作揖,没吭声。慧空询问地看着两边的师弟们,意思是,不是个哑巴吧?一位师弟对小伙子说,这位行者,你点头摇头总会吧?小伙子点点头。慧空深表怀疑地看了看小伙子,不大情愿地从袖子里拿出几张卷着的白纸,展开来,读一张,就看着小伙子,小伙子迟疑一会儿,都摇了头。

慧空气恼地把几张白纸一卷,塞进宽大的袖子里,背抄了手,问,你怎么能知道人家开没开悟?你知道不知道,这可是关乎人慧根是断是续的大事啊!小伙子低了一会儿头,终于开口了,一字一字地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忽然,一位师弟说,这不是神秀师兄的那首偈吗?另一位师弟说,不是,是改写过的那首偈。慧空眯眼瞅着小伙子,说,你再说一遍。小伙子一字一字地又说了一遍。慧空低头自己给自己认真念了一遍,嗤一声:狗屁不通!一甩袖子,走了。

三更天,五祖看完神秀呈送上来的偈子,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惬意地弹了一下右手拿在眼前的纸,生怕得而复失地继续盯着这首偈。

昏暗的油灯光中,神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看着心花怒放的五祖,很不忍心,但还是合掌低头,说,师父,这是碾坊新来的那位行者的偈。五祖睁大眼,张开嘴,看着偈,仿佛它正从纸上消失着。过了好一会儿,五祖仍然盯着那首偈,问,你怎么看这首偈?神秀迟疑了一会儿,果断地说,弟子不明白:如果本来什么都没有,我现在和师父怎么会在看他的这首偈呢?五祖脸色暗淡下去了。神秀的心也沉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五祖抬起头,站起来,拍了拍也从凳子上站起来,高出自己一头的神秀的胳膊,说,你回去吧。

第二天,五祖又一个人到寺里各处转一转,转到了碾坊。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就到了舂米的小伙子跟前,问,米舂净没?小伙子停下手,答,净了,就差筛了。五祖从石臼里抓起米来,用大拇指捻着看,大米是大米,稻壳是稻壳。五祖把米丢进石臼里,用沉甸甸的扇子在小伙子扶着的碓石把子上敲了三下,看了一眼小伙子,走了。

小伙子对碓石把子左端详、右端详,直挠头,最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木勺来,把石臼里的米往筛子上挖了一勺,习惯地在碓石把子上磕了磕,好磕掉遗留在木勺里的稻谷,砰砰的空饷声让他怔了怔,又一下一下用木勺去磕碓石把子,忽然,紧绷的脸舒展开了。

当夜,三更天的打更棒子响过,小伙子偷偷出了碾坊,来到五祖卧室,轻轻一推,门欸乃一声,开了。小伙子脸上现出了猜想被证实了的欣喜,闪身进去,轻掩上门。

当地桌子前端坐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儿,低声说,别吭声,来,坐。小伙子猫一样无声地来到桌子前,隔一桌角,坐在五祖对面。五祖眼一花,眼前是山一样坐在那只凳子上的神秀,一眨眼,分明是瘦猴一样的小伙子啊!五祖站起来,脱下袈裟一抖,过去把门和门两面的窗子遮挡起来。小伙子目瞪口呆:这袈裟可真大啊!

五祖打着火镰,点着油灯,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纸,看一眼小伙子,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偈是你做的?小伙子眼睁得大大的,说,是的,怎么……五祖一举手,把他要说的话堵回去。说,你已经进门了,但要往里面走啊。我给你讲《金刚经》,你仔细听。

         灯芯上黄豆大的明黄火焰嘶嘶的响声,和五祖的讲解声交织在一起,让小伙子听的入迷,竟然没注意到五祖给油灯续了两次油了,没注意到黏黏的油烟往他的脸上、手上粘了一层又一层。

五祖讲到“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石头一样凝然不动的小伙子飒然而起,弯腰作揖,示意五祖停下来,然后站直身子,中气充沛地低声说,想不到自我的本性原本是清净的;想不到自我的本性原本是不生不灭的;想不到自我的本性原本是自我具足的;想不到自我的本性原本是没有动摇的;想不到自我的本性是能生出万法的!——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啊!

五祖的脸红成了一轮初生的太阳,发出的红光盖过了油灯发出的光芒,照亮了小伙子神采奕奕的丑脸。五祖示意小伙子坐下,说,不认识自己的自性,学法没一点益处。如果认识了自己的自性,就是丈夫、天人师、佛!我现在就传授你本门教法。

传授完本门教法,五祖庄严地对小伙子说,本门的衣、法就传给你了。从现在起,你,就是禅宗第六代祖!小伙子愣在那里半天,忽然直摆手,说,师父,我是獦獠,口音不正,又不识字,只听和尚讲了讲《金刚经》,怎么能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呢?神秀上座众望所归,还是让他为第六代祖吧!五祖黯然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的这首偈,就是他昨天呈给我的,如果他不说是你的,他就是第六代祖了!神秀哪里都好,就是没进门啊!禅宗传承,以心印心,我和他不能印心,把衣、法传给他,本门教法不就在他手上变异了吗?请你不要推辞,挑起重担,善自珍重,好自护念,广度天下有情众生,将来广泛流布本门教法,不使它中断失传。小伙子说,我真的不能胜任啊!五祖说,你知道吗?这是天意啊!你来东山寺的前一个月,我本来是该病死的人,但我还没有完成列祖列宗的传承任务啊!就祈求世尊,如果本门教法不该绝,就再续我四年阳寿,找到继承本门衣、法的人。就这么我刚活了过来,你,就来了东山寺啊。小伙子凝望着五祖思忖着。

黄豆大小的明黄灯焰嘶嘶响着。

小伙子眼神坚定起来,正要躬身领命,五祖却一举手,止住了他,说,只是,你继承了本门衣、法,就命悬一线了!自古传法都如此啊!你可要想好啊!小伙子说,佛家之地,怎么会有命悬一线的事?五祖苦笑一声,说,你不知道,初祖是天竺人,来到神州,没人信他。本来,梁武帝出于好奇,请他到宫里,他顺了梁武帝的意,说梁武帝修庙造寺、供养众僧有莫大的功德,那么,借助梁武帝的势力,他能让本门轻松地在江南发展起来的,但他如实告知梁武帝,修庙造寺、供养僧人,没有功德,只有福德,就得罪了梁武帝和江南众僧,只得渡江北上。但江北仍然没人信他一个外邦人,只是出于好奇,才接近他,况且他传的法与当时盛行的佛法不一样,所以,祖师只有二祖等几个弟子,而他本人也被人九次下毒,终被毒死。祖师怕后人不相信真有他这个天竺人来传的本门教法,就把他的这件袈裟(两人的心头都闪现了一下遮挡着门窗的袈裟)传给二祖,作为信物。本门佛法传到二祖手上,不但处处遭到堵截抵制,二祖本人也被构陷身死,他的弟子也没几个的。本门传到三祖,正值隋末天下板荡,命都难保,更不要说传法了,所以,三祖只有四祖一个弟子。四祖正赶上天下太平、欣欣向荣,本朝天子又尊崇佛法,所以本门发展很快,尤其是有了自己的道场——四祖寺,让本门跻身天下第一流的宗派之中,从而弟子云集,声动天下。太宗皇帝几次三番请四祖进京,四祖婉拒,这让本门成为佛教界的泰山北斗,五花八门的人就进来了,觊觎着衣、法,因为成为本门祖师,或者依傍本门祖师,不但能享受丰厚的供养,举手投足都影响着佛教界啊,要是能被召入京,那更是尊荣无比啊!

小伙子问,四祖难道看不透他们?五祖说,佛门不拒绝任何亲近它的人啊。再说,四祖有着崇高的威望,他们不敢怎么样。四祖把衣、法传给我后,他还在世那几年,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四祖一辞世,他们就寻衅滋事,逼我把衣、法传他们,我只得离开四祖寺,另劈道场。他们就偷走了这件袈裟(两人都看了一眼袈裟),宣称四祖把衣、法传给了他们。好在四祖在传我衣、法后的这几年大力宣扬我已经是五祖,好在那时的人还认法胜过认衣,我在神秀的帮助下,迫使他们最终把衣、法归还了我。本来我以为没事了,后来才发觉,这样的人又潜入本寺,有一伙依附了神秀,觉得神秀老实,想在神秀继承本门衣、法后左右神秀。但他们看错了神秀,神秀不是书呆子,是一个极有主张的坚强的人。但是,他没有来发扬光大本门的缘分啊。你接了衣、法,比神秀面临的危险不知道大多少倍,因为你籍籍无闻,又是才来本寺几个月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百姓,又是獦獠,又是白丁,谁把你放在眼里啊。说完,五祖看着小伙子。小伙子坚定地说,为法捐躯,是弟子的本分!五祖说,好!你继承衣、法三年后,我才辞世:这就是我要世尊给我四年时间的原因——我要用三年的时间来护着你,只要我活着,即使有人从你那里弄到了衣、法,也不敢亮出来,况且三年的时间,我足以让天下人知道我把衣、法传给了你。只是,将来你露面弘法,一定要世人觉得衣、法传给你是合格的。不过,那时世人如果就认衣而不理会你的法,那我就没办法了。现在,我郑重地宣布,你,就是本门第六代祖,从你以后,就不要传衣了,一、你会让本门佛法大兴于天下,用不着再留信物来要人相信了;二,传衣起纷争啊!会让人只认衣,忘了法。

嚯啦一声响,星光从门窗上照进来。偌大的袈裟缩小成一件普通的衣服,挂在门左边那眼窗户的窗框上。六祖愕然看着五祖。五祖一口吹灭油灯,苦笑着说,看到了吗?一件衣服,也对权力、尊荣这么贪恋,更不要说人了!六祖变眉失色,又瞪着袈裟,说,干脆,现在就不要传我袈裟了。五祖说,不行!你到时候更需要袈裟来证明你就是本门六祖啊!记住我的话,袈裟一刻也不要离身。就是你被认为是佛教界的泰山北斗了,也不能让袈裟离开一步啊!因为你太特殊了!六祖的眼睁得更大了。

五祖走到窗前,对袈裟说,为了护法,才把你当信物的,一百多年来,人对你的抬举,让你上了瘾!你要知道,再把你传下去,就会衣在法亡啊!嚯啦一声,那袈裟愤怒地抖了一下。五祖拿了袈裟,过来对六祖说,东山寺你一刻也不能呆着了,我这就送你走,以后你就靠你自己了,你要珍重啊!

在九江驿渡口辞别五祖,六祖发足南奔。没走多远就双腿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他很纳闷,要知道他经常背柴翻山越岭啊!他忽然明白过来,坐在路边,把袈裟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来,用手一掂,不重嘛。他盘腿坐下,在腿上慢慢展开袈裟,黎明的熹微中,他这才第一次看清这件传说中神奇的袈裟,与别的袈裟的区别就是,面子整个被形形色色的补丁覆盖了,只有翻过里子来,才看见缀在针脚上的土褐色粗布碎屑,用手捏住稍微用力,就撕下来了。就是说,千万块儿补丁早替代了原来的袈裟。

六祖把袈裟里里外外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异常。忽然觉得大腿根裂的疼,那只能是袈裟压得过。他惊骇地看着袈裟,好一会儿,六祖对袈裟说,我知道,我答应你,你就轻省起来了,但是,五祖已经和你说的清清楚楚了,我不能违背五祖的嘱咐。

六祖用五祖给的盘缠买了一头驴。第三天,驮着袈裟的驴老是落在六祖后面。六祖卖了驴,想再买一头驴,但这地方的牲口特贵,买了牲口就得饿肚子,他只得自己背起袈裟走,一天也就是十里地。

这天上午,他正爬山坡时,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他卧到山路边的草丛里回头张望,山坡下先长出一颗硕大的圆脑袋来,拔萝卜那样摇摇晃晃的,就摇晃出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魁梧僧人来,眨眼间就走到了六祖藏身处。一阵风起,草林偃伏,露出了六祖背上的包袱。僧人一下子站住了,雄壮地喝一声:你要劫径吗?六祖只得站起来,说,不是。僧人盯着六祖抱在了怀里的包袱,恍然大悟,说,你就是五祖给了袈裟的那位行者吧?六祖问,你是谁?僧人大笑道,除了东山寺的人,谁能知道五祖已经把袈裟给你了呢?六祖说,什么五祖不五祖的,我不认识。僧人皱起眉头看着他。这时,像被人从下面猛揪一把,包袱从六祖怀里掉到地上散开了,露出了袈裟。六祖随即弯腰一揽,抱在怀里。僧人一把抓住袈裟,六祖死死地抱住不放。僧人把六祖甩得风车一样陀螺螺地转,就是夺不来袈裟,就一把提了六祖的领口,一把抓住六祖的裤腰,把六祖举过头顶,说,你再不放手,我就把你丢下山崖了!六祖说,五祖要我袈裟不离身,我不能违背师嘱。僧人举着六祖瓷在了那里。山谷里的云雾悠然地飘着。

僧人小心翼翼地放下六祖,倒头就拜,说,我是为法而来,不是为袈裟而来。六祖怔在那里,手一松,散开的包袱掉到了地上。六祖正要弯腰抱起包袱,平地卷起一股风,把袈裟从包袱里揪出来一甩,落在了僧人合十的双手上。僧人说,请六祖把袈裟收起,我若动了袈裟,必堕地狱。六祖不敢相信地看着了一会儿僧人,连忙收起袈裟,问,敢问法号?僧人说,惠明,未出家时是三品将军。在五祖门下多年不得要领。前几天听五祖说,衣、法传给了你,想必你对法总有独到的地方,故马不停蹄地追来,希望行者给我说法。

六祖收好袈裟,盘腿坐在路边的一块儿平整的石头上,说,你既然为法而来,请先静坐,屏息诸缘,我为你说法。惠明如言盘腿静坐。过了好久,六祖说,不思善、不思恶,就是这个时候,那个就是你惠明的本来面目。惠明一听就彻底开悟,问六祖,除了刚才所说的密语外,还有什么密语吗?六祖说,和你说了的,就不是秘密。妙法就在你那边。惠明说,今天承蒙行者指点,就像人喝水一样,是凉是热,只有自己知道。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师父。六祖说,你如果这样想,那我就和你一起以五祖为师把,今后好好护念修持。惠明说好,只是希望六祖改变一下南下的路线,后面追来的人我会把他们引开的。六祖说好,问,五祖怎么样了?惠明说,你离开后,五祖托病不出门。三天后召集我们到禅堂,宣布衣、法传给了你,你已经带着衣、法南下了。顿时东山寺乱成了一团麻。五祖约束不住慧空等人,还被他们把持住了。他们放出话来,说是五祖说的,是你把袈裟偷走了,五祖要是把袈裟传给你这样的人,不就是疯子吗?能当禅宗的掌门人吗?就这么,东山寺有一半的人追来了,只是他们没有我的脚力好,让我把他们甩在了后面。六祖以手加额,念一声阿弥陀佛。

六祖整整走了两个多月,才来到挨着家乡的韶州。曹候村的儒士刘志略特礼遇六祖,六祖就安顿下来。

刘志略有个姑姑是尼姑,法号无尽藏,正好来刘志略家小住,每天一早在院子里诵读《大涅槃经》,不时停顿下来,六祖知道她遇到了不懂的地方,就给她解说。一天,无尽藏遇到一个字不认识,就请教六祖。六祖说,我不识字。无尽藏惊讶无比:你不识字,怎么会解佛理?六祖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无尽藏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放下佛经出去了,一会儿,和刘志略一起领着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个长者进来了,指着六祖对他们说,这是位得道行者,我们该给他起一座庙,供养他。

起的是一座小庙,但足以安顿六祖了。

一天,包袱里像有一只耗子在乱钻。六祖急忙打开包袱,没有耗子,又满地找,忽地怔在当地,明白了,赶紧把包袱包裹好,要无尽藏他们留心村子外面的动静。没过几天,无尽藏等匆匆赶来,说,有人向牧童打听行者呢,行者赶紧躲到山里去,我们堵住他们。

六祖背起袈裟就往山里走。等无尽藏他们看不见他了,袈裟立马重如千斤。六祖走了两天,才走到离村最近的一个山洞,就听见村里吵嚷起来。他只得钻进山洞,放下包袱,用洞里的石头堵住洞口。

来的有上百人。几个衙役走在最前面,说,是来抓窃走东山寺五祖袈裟的人的,村里人就没法强拦了,只得撒谎说,没有这个人。但他们找到了那座小庙,村里人就哑口无言了。

上百号人一涌就上山了,还没摆开追的架势,就超过了六祖藏身的山洞。他们搜了三天山,没有结果,就在山里放了一把火,骂骂咧咧地下山。路过那座山洞时,轰地一声响。他们停下脚步,四处找,确定不了这声音来自哪里。就有人说,反正已经放了一把火,再放一把何妨?人们一应和,就近点起火来。他们一边看着火大起来,一边议论六祖到底去哪了?六祖才知道,他们早到了自己的家乡,一直在那里梭巡,就听成到了韶州有个不识字的行者,就寻觅来了。六祖以手加额。

六祖不辞而别,翻山越岭,半个月后,进入家乡的森林,找到了他熟悉的那队猎人,要入伙,条件是,给他一口饭吃就行,但他只打下手,不打猎。猎人们很纳闷。他说他落难了,避避风头。这些纯朴的人收留了他。他不说什么难,他们也不问。

六祖背着沉重的袈裟,在深山老林里过了一天又一天。

三年过去了,再没有人寻找他了。

十五年过去了,六祖出山弘法了。他选中了远在广州的法性寺,住持是印宗法师。这天,他对袈裟说,这十五年委屈你了。我明天要出山弘法,不管怎么说,你又能风光了,路上不要和我捣蛋。

六祖一路翻山越岭,步履轻捷。在路上就听人说,印宗法师在法性寺讲《涅槃经》。

六祖跟着听法的人来到深山中的法性寺,也席地而坐在半亩见方的寺院里。他背上的包袱里有一只耗子在折腾,但六祖就是不解开包袱查看。

寺院的西北、东南角各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榕树。印宗法师讲法时,榕树上鸦雀无声。

第三天晌午休息时,一阵山风从峡谷里爬上来,山门两边旗杆上的红色大幡龙一样摆动起来。幡下面那两个守山门的沙弥就抬杠玩儿,一个说是风在动,一个说是幡在动。在山门下面两边树荫下的石墩上休息的施主们,饶有兴味地看他们抬杠,听着听着就分成了两派,也抬起杠来。两个沙弥反倒成了看客,伸长脖子乐呵呵地看他们抬杠。

六祖从石墩上站起来,拾阶而上,走到两位沙弥跟前,说,两位沙弥,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在动啊!两位沙弥瞪了他半天,忽然互相看一眼,一齐捂嘴大笑。左面的沙弥就跳着脚、挥着手嚷,你们不要抬杠了!这位施主说,我们都错了!等人们静下来,这沙弥夸张地笑着,拉长声音嚷,这位施主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我们的心在动啊!两边树林里的鸟喧声噗地一声现了出来。过了一阵,轰地一声,人声爆炸了,鸟喧声又没影儿了。

瘦小的印宗法师身上飘摇着一件肥大的土褐色袈裟,跟着一位沙弥两步跨出山门站定,向两边一张望,看定了在一边神定气闲地站着的六祖——比自己还瘦小、丑陋——愣住了。沙弥的手指给他指定了六祖,说,就是这位施主。印宗法师这才一灵醒,双手合十施礼,说,这位施主里边请。

人们尾随着两人进了山门。峡谷里浩荡的山风也跟着进了山门。两棵庞大的榕树飒飒地响起来。

印宗法师请六祖进了方丈室。跟进去的沙弥麻利地关上了那两扇暗红色的门。人们只能看着门上朴素的回字窗棂。

方丈室打开的窗户把两人的低声攀谈传出来。人们静静地伸长脖子听,只能听清一字半句。从窗户上只能看见沙弥的头顶。

好久,方丈室那两扇暗红色的门一开,那沙弥闪出来就合上了,仿佛是被门吐出来的。那沙弥双目放光,目中无人,径直顺着墙根匆匆走,走进榕树后面不见了。一会儿,从榕树后面钻出来,用一只紫色条盘,端着一瓷盆清水和一把锃亮的剃刀,谁也不看,进了方丈室,关上门。人们窃窃私语:印宗法师又收了位徒弟。

方丈室的门开了。年近八旬的印宗法师礼让着落发为僧的六祖先出来,自己跨过半尺高的门槛跟出来,激动地对一院子人说,你们还记得十五年前传得沸沸扬扬的禅宗衣、法南来的事吗?人们说记得。印宗法师恭敬激动地用手示意着六祖,说,五祖把禅门衣、法就传给这位慧能法师了啊!看!他身上的袈裟,就是达摩初祖从天竺穿过来的那身袈裟啊(人群无声地骚动起来,都死死地盯着六祖身上的袈裟,除了破旧、补丁多,没什么特点啊)!(印宗法师惭愧地搓着手说)哎呀,我以前讲的法像瓦片一样,慧能法师讲的法才是真金啊!各位施主,我已经拜六祖慧能为师,现在,你们和我一起请六祖说法。说完,印宗法师看一眼身边的沙弥,意思是不要搀扶我,然后颤巍巍地给六祖跪下了。

一院人张大了嘴。

那位沙弥慌忙跟着印宗法师给六祖跪下,回头冲人们喊,你们还等什么?

一院人跪下来。六祖身上的袈裟神气活现地飘摇着。

一年后的一天,袈裟像牢房里的人听见了来接应自己越狱的动静,在六祖身上躁动起来。就是夜里整齐地叠好它,早上起来也凌乱成一团。

六祖告知印宗法师,有大麻烦来找我了。印宗法师说,师父不要担心。

十几天后,广州刺史乘一顶小轿,只带着两个扈从,来法性寺上香。

印宗法师隆重地接待了他。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六祖。刺史说,印宗法师啊,你也知道,五祖圆寂后这十三年里,先后有三个出家人,谎称自己得了五祖的衣、法,是禅宗第六代祖,都被神秀禅师给揭穿了。现在这一位?……印宗法师立马说,我当时向本师盘诘佛法深奥的大意,本师回答的都简明扼要,但句句入理,一点儿也不拘泥于文字。我现在把当时主要的对话说给大人听。当时我问,五祖弘忍大师所传付的衣、法究竟是如何说的?本师说,只说明心见性,不提倡通过修禅习定得解脱。我问,为什么不提倡修禅习定得解脱呢?本师说,修禅习定求解脱是有分别、有对待的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我又问,什么是佛法的不二之法呢?本师说,你讲《涅槃经》,该知道识见佛性是佛法的不二之法。比如光明普照高贵德王菩萨对佛说,犯了杀生、盗窃、邪淫、撒谎的四种根本戒;犯了杀父、杀母、杀阿罗汉、分裂僧团和伤害佛身体的五逆罪,还有不信佛法,断绝一切善根,不求成佛的一阐提等等,应当是断绝佛性和善根了吧?佛说,善根有两种,一种是永恒不变的,另一种是转瞬易逝的。佛性既不是永恒不变也不是转瞬即逝的,所以善根是不断灭的,这就是佛法的不二之法。大人,你说一说,普天下谁能说出这样明明白白但高深莫测的佛法来呢?大人要知道,本师在法性寺可是弘法一年多了。

刺史深深地望进印宗法师睿智安详的眼睛里。寺院里榕树上的一只杜鹃一声一声地叫着。

刺史忽然笑起来,说,天底下能让年近八旬的印宗法师拜为师父的,我看只有这位慧能法师了。

刺史的话音一落,六祖身上蠢蠢而动的袈裟一下子僵硬沉重起来,但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只有四次,袈裟变得轻柔起来。一次是韶州韦刺史请六祖到韶州弘法。袈裟以为六祖会被抓起来,它会被送回东山寺,没想到连韦刺史在内,上万名听法的人听完法,对六祖顶礼膜拜,以后没有谁敢怀疑六祖的身份了。一次是从神秀那里来的志诚来偷法。那几天袈裟不但轻柔,还就想从六祖身上剥离,希望自己被一块儿偷走。结果是,志诚跟随了六祖。一次是志彻来行刺六祖。那几天袈裟不但轻柔,因亟不可待而烦躁不安:它认为志彻是为它而来的。结果是志彻皈依了佛。一次是因神秀大师推荐,则天皇帝招六祖进京。袈裟不但轻柔,还欣喜若狂。六祖知道袈裟为什么欣喜若狂——这是它梦寐以求的荣耀!弃置山野这么久,它早憋屈坏了!况且,则天皇帝说不定会命令六祖继续把袈裟传下去!当六祖婉拒了则天皇帝,袈裟就变得死人一样沉重了,让年迈的六祖不堪负重,没过几年,把法海等十多位大弟子召集来,教他们怎么说法——他灭度后,他们都会为一方师。不久,六祖宣布,自己将于这年的八月灭度。袈裟在六祖身上瑟瑟地抖。

法海问六祖,禅宗衣、法传给谁?袈裟抖的更厉害了。六祖说,我师五祖嘱咐我,到我为止,传法不传衣,继续传衣,不但起纷争,还会本末倒置,让法沦为衣的陪衬。况且本门到你们这一代,已经大兴于天下,用不着再让袈裟作为信物了,这有初祖的一首偈为证:我本来滋土,传法就迷情。一华开五叶,结果自然成。这时,一个只有六祖能听见的苍老声音响起来:慧能,你忘了前几年,初祖委托西蜀僧方辩从天竺国来看望我的事了吗?你敢忤逆初祖吗?六祖说,初祖只是委托方辩来看望你我,并没有让我继续往下传你。况且初祖深知佛法不能做人情,你就不要把自己和佛法摽一块儿了。袈裟说,你传的法不可触摸,不可见,不可说,总之无法名状,所以,你敢保证你的传人,传人的传人,不传的走样吗?因为没几个人像五祖和你一样一根筋的。但是,你如果继续让后人传我,最起码我是可触可摸的,后人看到我,也就觉得本门的佛法是可信的了,就能代代信下去。六祖说,你是可触可摸,但你的本性也是不住的,早已不是初祖身上的袈裟了。就像现在的人早已不是初祖那时的人了。你只是一茬又一茬补丁的代谢物而已。像这人世,只是一茬又一茬人的代谢物而已。我刚拿到你时,里子上还能找到一点点一百多年前的你,现在,连里子上也没有那时你的一点影子了,你说,你,还是祖师身上的那件袈裟吗?袈裟问,那你说我是哪件袈裟?六祖说,你就是此时此刻的一件袈裟而已。袈裟说,你胡说,要不然,初祖怎么会让二祖传我呢?六祖说,因为初祖知道世人相信可触可摸的你是不变的,不知道你时时刻刻都在变异中。袈裟冷笑一声,说,好,既然你说我时时刻刻都在变异中,那你们的法不在时时刻刻变异吗?那你们传的个什么法?六祖哂笑一声:亏你和本门佛法相伴了一生,连本门佛法的门儿都没摸到!袈裟说,那你给我说说本门佛法是什么。六祖默然不语。袈裟冷笑道,你默然不答,说明你也不懂本门佛法!六祖吩咐一边的沙弥拿火盆来,然后合目而坐。袈裟抖成一团,问,你要火盆干什么?六祖寂然不答,任由它叽咕去。

沙弥匆匆拿来火盆。

六祖睁开眼,对大弟子们说,我灭度后,为了不让有人说自己得了禅宗代代相传的袈裟,为第七代祖,我现在当着你们的面,烧掉袈裟。就抖抖索索地往下脱袈裟。袈裟紧紧地黏在他身上。沙弥上前帮他脱袈裟。

一位弟子说,袈裟烧了可惜,它毕竟当了一百多年的信物,不如让方辩带到天竺,还给初祖吧。六祖好像没听见。等沙弥帮他脱下袈裟,他慢慢地叠着袈裟,头也不抬,问,你们说呢?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

一人小声说,就是,毕竟一百多年了,烧了可惜。有人声音高起来,说,既然五祖说了不传,就不传了……终于吵成一锅粥。

六祖把袈裟叠起、展开、叠起、展开,没抬过头。

神会上前一步,说,既然五祖不让袈裟离开师父一步,师父,还是烧了吧:怕袈裟今天离了本寺,明天师父就遭不测啊!弟子们都吃惊地看了一眼神会,都慌忙跪下,说,师父,烧吧!

响起了哭声。是那位弟子在哭,说,请师父宽恕我。六祖用手拍了拍盘着的腿上叠好的袈裟,仿佛对这件活儿完成的很满意,头也没抬,说,你又没错,哭什么啊。来,扶我出去,我好当着所有弟子的面,烧了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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