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年前,二十歲出頭、在一家電商賣場打工存錢的我每天都憧憬著進入大學讀書。
「再忍耐一下,考進大學的話,就可以盡情地每天讀自己想讀的那些書了。」
那時候的我,每天都一遍一遍地這樣告訴自己。
無論到哪裡都得不到青眼也好,無論到哪裡都顯得笨手笨腳不合時宜也好,彼時一點也不懂得「活在另一處」是什麼意涵的我,卻默默地先用自己的行動服膺著它。
念了大學又能怎樣呢?身邊業已從大學畢業了的朋友們、看到我便端起一幅撲克臉等著看笑話的家人,不停地這樣來問我。
「盜賊能在哲學家身上佔到什麼便宜呢?」
不知道為什麼,每每他們向我詰問時,我腦袋裡總要冒出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來。等下還要騎著那輛車胎總是時不時會爆掉的單車去電商賣場上班,我疲倦得連苦笑也擠不出,只是在他們的冷漠和嘲弄下不斷默念著這句話罷了。
稍稍得閒的時間,我用鋼筆仔細地把「他沒有了任何希望,卻依然想要真理。現在已經沒有這種人了。」這句話工整地謄寫在一張小紙片上,用圖釘釘在床頭。
為什麼這樣有力又溫暖的話,卻要用這樣悲傷的語氣說出來呢?
一直以來受這句話關照頗豐的我,卻一點也想不明白。
工作的那家電商賣場,晚上大抵總要九、十點鐘才關門送客,遑論週末節慶日的話,一直營業至午夜也是常事。記憶裡,我每次騎著那輛車胎不靠譜的單車回到自宅樓下的時候,住宅區內總已經變得靜悄悄,沒有什麼生氣了。
這樣最好了。
沒有人的話就最好了。我一壁把單車鎖在道旁,一壁心裡頗開心地這樣想著。白天的時間在電商賣場接待各種各樣的人,我深深感受到了像陀氏所言一般被發配到西伯利亞監獄中鎮日鎮夜連續數年都沒有獨處空間的痛苦。
比起蝨子來,陀氏更想逃離的是人類這種生物罷。
使用鉛筆記錄的是人類的人間,使用照相機拍攝的亦是人類的人間,可若一旦看到了真正的人間,內心便免不了要生起一股厭惡來。
不是嗎?深深了解到這一點卻還要趨之若鶩的人,恐怕就只有政治家們了罷。
上樓回家之前,我總會在黑魆魆、沒有行人的自宅樓下幻想自己是一名身處九局下半、已經精疲力竭卻拒絕退場的投手,正一臉堅毅地面對著滿壘兼之球數兩好三壞的point of no return的局面。
就這樣,像個傻子一樣在黑暗中擺出投球的動作,朝著面前的虛空胡亂掄起胳膊「熱投數球」,想像著自己終於為自己的球隊守住了勝利,我才會心滿意足地回家去。
像是跨越了鳥居便進入神明的領域一般,那時候每天都堅持著這個奇怪儀式的我,似乎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宣佈對那個深感厭惡的現實世界的告別罷。
只有一次,在我作完投球動作、打算要帶著勝利回家去時,住在樓下的阿伯突然從黑暗中跳出來,用頗賞識的語氣朝我說道:
「喔呦,看不出啦年輕人,你還要耍弄兩下,小時候就練過拳的吧?」
「啊…沒有的事。」我呆立片刻,趕緊向阿伯擺手告別回家去了。
說起來,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棒球手套。
不只是沒有棒球手套而已。事實上,那時候我連棒球也沒有摸過一次。在我家鄉這個小城市裡,遑論棒球之種種,標準的足球場也只有一處罷了。
那是按小時計費,交錢才能進去的地方。
通勤路上,路過那塊用鐵欄圍起來、有高投射燈燈光照射著的足球場時,我總會不自覺地朝裡面望過去。要是能和喜歡的女孩子在裡面用棒球互相傳接球的話,感覺會很棒吧。
這樣想著,我便暗暗下定決心,考入大學之後便一定要買來棒球手套來玩接球。
對我來說,棒球好似反射出在往昔的黑暗之中拼命擠出傻笑的自己的一面鏡子。
即便這麼講,若仔細覃思起為何會喜歡棒球的話,便會變得稍稍有些奇怪就對了。
那段日子,除去打工的時間以外,為準備未來的考試起見,我總要擠出任何的閒暇,複習英語啊語文啊還有那些有的沒的的高考考試試題。
能不能考上呢?把倔犟和執念拋開的話,沒有念過高中的那時候的我,其實根本沒有多少信心。沒辦法,只能靠這樣拼命扼住自己的喉嚨,告訴自己就這樣痛苦地努力看看罷,來打消心裡那些恐懼和焦慮。
因為這樣的關係,晚上即便提前上床醞釀睡意,也還是會因為潛意識裡太過焦慮而睡不著。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躺在床上不知所措的我便會拿出手機,一遍一遍地回看放在記憶體裡的棒球比賽錄播。有時候乾脆把手機翻過去,只是閉著眼睛聽兩位好似漫才藝人般的解說員解說比賽。
持平而論,每一場棒球比賽,總是要慢條斯理,一副不打到三個鐘頭絕不罷休的樣子。
可是,正是這樣悠遊愜意的方式,直到現在,我也非常享受棒球比賽這種緩慢的安心感就對了。
睡前把手機翻過去,閉著眼睛放鬆地聽解說員解說棒球比賽,變成了我一直到現在的習慣。
未來的話,要是能和女兒一起到球場去,並肩看一場冗長而愜意的棒球比賽的話就好了。
紐約大都會隊的投手Jacob deGrom選手把自己「絕不會剪」的長髮剪掉的這個賽季,我的頭髮已經留得比當時長髮的他還要長了。我買下了一副中意的投手手套,買了棒球和球棒。
我已經考上大學了。
時不時地,我會在晚上跑到操場沒有光照到的地方一個人朝著牆投球。
儘管依然沒有女孩子和我一起玩接球,以前對著虛空揮起胳膊擲球的那位傻小子,究竟也戴上棒球手套擲起真正的棒球了呢。
因為學校操場上投射燈投射出的燈光,我總也還是能夠覩到映在地面上的自己的影子。雖然堅持著跑步和伏地挺身的鍛煉,身體較之前也還是增重了約5公斤的樣子。
真使人鬱結啊,即便從地上的影子上看過去,卻怎麼也不像一個清瘦的少年了。
在學校圖書館裡的時間大多都給了課業方面的教材書籍,自己定下的書目難得能有一次卒讀。為拿到獎學金起見而在期末複習周每天熬夜苦背那些有的没的。
即便表面上顯得滿不在乎,究竟也開始在意起gpa和雅思成績來。
考入哲學系的研究院的話,能找到什麼樣的工作呢?
現在,儘管手上戴著舒服的棒球手套,攥著Rawlings的比賽用球,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啊,我卻每每都想再像以前那樣,在黑暗中慢慢擺出投球的姿勢,朝著虛空用力揮動手臂看看。
漫歩在遠野中的我,總是忍不住時時回過頭去,望著夏日的叡山。
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
(文章版權歸屬陳叡山所有。嚴禁任何形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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