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各位。我真不知道怎么讲,我还以为每个获奖者都得讲,看到节目单才知道只有我和薛兆丰老师两个人演讲。今天这个奖很怪异,首先是不知道谁评出来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有记者来告诉我得奖了,我问谁评的,不得而知。这就有了神秘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获奖者可以不来领奖的,不来就没了。但我终究还是来了,因为我在网上一查,去年我的朋友汪民安教授得奖了,就去问他,他说了:没钱的,在年轻人中比较有影响。我觉得也蛮好。在中国,有钱的奖多半会有猫腻,还是不要好。
我是一个所谓“哲学工作者”,我的生活基本上是学术的,平常不看报,不看电视,所以居然不知道《南方人物周刊》这本杂志,也不知道今天这个奖。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而你们却对我这么好,给我这个奖。不过我保证,以后我争取没事就看看你们的《周刊》,如果可能,也愿意做个颁奖嘉宾。
刚才陈嘉映教授念了我的“获奖理由”,不知是谁写的,大家可以看屏幕:“历时六年,30卷《海德格尔文集》于今年6月正式出版,‘中文世界海德格尔研究终于有了完备的文献积累,主编孙周兴居功至伟’。孙译海德格尔‘独树一帜,自上世纪90年代起便深刻影响中国知识界’。而他并未止步于此,循着现象学的脉络,转向尼采研究,艺术哲学、技术哲学多点开花,探望未知的未来世纪。在象牙塔内,他用规则保障学术自由,用行动捍卫学术尊严,创造着这个时代宝贵的精神财富。”
这个总结写得蛮好的,总的讲不算太夸张,但也有少数夸张的地方,比如说“历时六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其实应该加上20年、30年,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而是一批中国学者共同完成的,包括在座的陈嘉映教授在内。这是必须补充说明的一点。我当然做了不少,大概一半是我完成的。听起来蛮吓人,30卷海德格尔著作,大概有1100万字,读完它们得有几十年。所以不建议大家读。
我就是做了一些“农民工”一样的活。可以说我的生活是由这几个字构成的:尼-海-艺-技。我在主编《尼采著作全集》14卷,已经出了5卷;《海德格尔文集》40卷,已经出了30卷);我还在编一套《未来艺术丛书》,已出8卷,准备做30卷左右,还有《技术与未来丛书》,刚刚开始,正在规划中。我最近还组织了一个“未来哲学论坛”,主要讨论技术与未来。这四块都还没做完,工作量很大,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是绍兴人,口音比较难听,绍兴人有个说法叫“三脚猫”,大概是指什么都想玩、什么都玩不好的人,应该就是说我,但我一数,自己已经是“四脚猫”了。
我自己的写作也跟上面讲的四个领域相关,已经写了8本书,正在写或计划写8本。写完了也就差不多了。现在是AI时代,我最近一直在想,AI时代的文字写作已经出了问题,令人担忧,比如说我做得最多的翻译就面临尴尬。哪怕是文学和哲学的翻译,我认为我们自然人做的翻译活将被机器人所取代,大概只能有十年八年时间了。以后的AI机器人会比我们做得更好,因为它能综合众多译者和文本的优点,剔除我们译文中的错误。这就很恐怖。比如说我做得最多的尼采和海德格尔,加上马克思,可能是对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影响最大的哲学家,我们国内好些人在做翻译,机器人出来后,去芜存精,肯定会形成更好的翻译。在可以预期的不远的将来,一些好的译本将经过机器人的修订和加工,变得更加完美,译者署名也将不得不变了,变成“陈嘉映+机器人可佳”,或者“孙周兴+机器人佳佳”了。稿费当然也要分了。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是省力气了。只是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再想做翻译了。所以今年上半年,我完成了最后一本翻译,是尼采的《快乐的科学》,以后不会再做大部头的翻译了。今后我还会继续写,但更多地要写我自己的东西了。
因为今天颁奖大会的主题是“创造”,所以我要来说说我关于人的定义,就是:“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我自己觉得这个定义不算差,就用作我微信号上的个性签名了,写的是一句德文:Immer neu anfangen zu können, ist das Wesen des Menschen。这句话要译成中文,意思就是:人与猪的本质差别在于,人总是能够重新开始。这是我的真心话,是我跟自己的小孩说的,她当时成绩不好,我就跟她谈话,当场蹦出来这么一句话,莫名其妙。她听懂了,后来成绩就好了。
要证明我这个定义,难度不小,在此我愿意说的大致有三点。
第一,人总是有现场直接发动的能力,不需要中介。比如现在,我们在这个地方讲“创造”,如果你们觉得无聊,我们可以改个题目吗?当然可以,马上可以改过来。如果我们愿意,我们现在完全就可以做别的事,我们可以讨论人工智能、基因编辑,我们可以讨论特朗普,讨论自由,无论是抽象的还是具体的话题,我们都可以直接启动起来。这就是人,人就是这么一个具有直接现场发动力的动物。
第二,人有向未来开放的自由本质。人是可能性的动物(猪是现实性的动物),也可以说是不确定的动物,人总是在向未来的开放中展开自己的生活。人一旦锁闭自己,人一旦不能向可能性和未来开放了,他就抑郁和自闭了,就会犯抑郁症。我碰到过一个同学,大学三年级,因为不能向未来开放,对外部世界失去了信心,竟然在半年之内重了60斤。各位能想象这个状况吗?有些精神病患者、抑郁症,对外界失去了信心,对生活没有了兴趣,通过大量的吃来安慰自己。现在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多半是因为不能开放自己了,就是说,没有自由能力了。
第三,作为可能之在,人要通过创造来完成自己。人要向未来开放,向可能性开放,人就是一种创造性的存在,每个自由的个体都是一个创造性的个体。我们时刻都在创造。创造是什么?所谓创造就是奇思妙想,就是制造奇异性和神秘性。现在有人担心我们人类将被机器人取代,我说不可能的,因为机器人不可能有这样一种奇异性和神秘性。人类的本质就是创造的奇异性,而机器人不可能具备。比如说此时此刻我在跟你们讲话,但我心里想着我的夫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和事,机器人恐怕做不到这一点。人总是能跳跃到无比遥远的地方去,这就是人类存在的本性。我认为在未来的人工智能时代,很多学科和行业会消失,但是人文科学,艺术和哲学这种创造性的学科将依然保留下来。这就是人的创造,创造是每时每刻的,创造是每个人的。创造尤其是现代人的本质,因为现代人更自由更长生,不创造怎么行?难道让我们等死吗?我们不能等死,人活着就是创造。
但这个世界还会好吗?我们分明看到,世界乱了,自然人类的传统价值日益崩溃,人类进入技术统治时代。我们得搞清楚这个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已经一个多世纪了,我们2500年的文明建立起来的传统宗教、传统哲学和传统艺术慢慢没有力量了,它不能影响我们的生活了。为什么?因为技术-工业-商业时代开始了,文明中主导性的东西已经变了。人类文明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裂变中,我把它描述为自然人类文明向技术人类文明过渡。我们的物质环境、甚至我们的身体被全面技术化了,我们的心灵和精神也一样,变成了技术工业的对象。这时候,我们的生活世界,以及我们的生命经验都需要重塑,而以我的理解,这样的重塑就是创造。这是我们的人文科学特别是艺术和哲学存在的意义,需要通过创造重新理解我们的世界。
且不管这个世界会不会好了,哲学的未来使命是:如何保卫个体自由?尤其在今天,在技术统治的今天,个体面临技术的同质化、虚拟化和全面监控的威胁,个体性和个体价值越来越难以保护和保障。这时候,如果哲学还有用,未来还有哲学,就必须是一种从个体出发的生命哲学。我的问题是:如何保卫个体自由?这也是我对自己、为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为自己给出的建议也有三点:
第一、需要重建生活世界的信念。我们已经失掉了神性的信仰,但必须有生活世界的信念——信念是一种定力。我们已经不能指望超验的信仰了,但必须有信念,信仰是绝对的,而信念是相对的。我们还得相信世界会好的,是有意义的,事物是稳重的,是可以感触的,旁人是可以接近的,人间是温暖的。这样的信念我们都应该建立起来,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我们的生活会崩溃的。
第二、需要发动一种创造性的时间经验。传统文化是建立在一种线性时间观念上的。所谓线性时间观,就是认为时间是一条河流不断地流逝,我们每个人都是等死者。今天中午诗人多多跟我讲了一句特别好的话,应该是从佛教角度来讲的,他说时间是轮回的。是的,线性时间令人绝望,在传统宗教社会里,人们最后不得不用一个宗教的彼岸归宿来给线性无限的时间做一个解决。今天已经不再这样,今天我们必须重新启动一种新的时间经验,这是人类创造性的时间,因为对创造性的活动来说,更重要的是我们创造的时机,是我们展开生命的契机。创造性的圆性时间才是生命本体的时间——时间是圆的,生命才有望。这也是我自己最近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第三、必须把我们的生活理解为创造本身。生活本身就是创造,就是艺术。我们要在创造中完成抵抗,抵抗是普遍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抵抗,我们往前走要抵抗,往回走也要抵抗。我们要抵抗无聊,但也要抵抗奢华,抵抗乱哄哄的喧哗,在抵抗当中保卫个体自由。我想这是我从事的哲学的任务,也是我现在慢慢转向的艺术的基本使命。
但是我不能再说下去了,还有一句话送给大家:只有通过创造,世界方可忍受,未来方可期待。
最后我要感谢刚刚谋面的《南方人物周刊》,主编、副主编和记者朋友们,还有赞助商别克汽车,准备回去马上买一辆别克;感谢我的颁奖嘉宾陈嘉映教授,他是我的兄弟,是我点名让他来的,其实我自己领也行;感谢我生命中出现的亲人和朋友们,你们多半不在现场,但我坚信,要是没有你们的爱,这个世界就真的不好了。谢谢大家!
注:本文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孙周兴教授于2018年12月1日下午在“南方人物周刊2018年度魅力人物”颁奖大会上的演讲(北京金隅喜来登酒店)。根据录音整理。
文章来自孙周兴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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