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光过的真快 , 小昭离开我已经满一年的时间了。
事情又这么凑巧,我重新来到这个地方时,偏偏空着就只有这么一个房间。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变,靠窗的书桌,靠墙壁的板床。
深夜中我独自躺在床上,就如同我没有和小昭同居以前一样,过去一年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从这间屋子搬出去过,在文华苑创立了一个满怀甜蜜憧憬的小小家庭。
但在一年之前,这空虚与寂静并不是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着小昭的到来。
那时,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坐楼下花园的长椅上,寻找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的使我的心骤然的跳动起来呵!于是我就看见带着笑窝的苍白圆脸,细细的手臂,和那一袭白色的长裙。
她带来那半枯树枝上的新叶,使我看见一簇簇紫色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小昭决不再来,而且是永远,永远地!......
今天,是我和小昭约好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我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等她,百无聊赖中,我拿起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都是一样,看下去,虽然已经翻了十多页,但是毫不记得书上说的是什么。
只是耳朵分外的灵,仿佛听到一切来往的脚步声,从中便有小昭的,逐渐的临近,往往又逐渐的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脚步声中。
莫非翻车了?莫非让车撞了?......
我忽的穿好外套向花园外走去。
蓦然,我感觉到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她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我的心平静了,默默的相视片刻之后,花园里充满了我们的语声,谈理想,谈诗词,谈音乐.....她总是微笑的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光泽。
就这样,我们交往了半年,谈起她的父母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的说出来:“我自己做自己的主,没有人能干涉我”。
其实我已经说尽了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她也完全了解的。这句话很震动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
2
我向小昭求婚了,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我怎样将我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事后便已经模糊,夜里回想也只剩下一些片段了,同居后的一两个月这些片段也化作了无可追踪的梦影。只记得我曾经仔细研究如何排列措辞的先后,以及或遭到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无用,在一个夜晚,我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来......
小昭没有拒绝我,我只看到她的脸色从青白渐渐的转作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目光,虽然极力的躲避我视线,慌张的要飞出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么说或者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一段,能够滔滔背诵;我的动作,就如影片挂在眼下,叙述的栩栩如生。夜深时,就是温习的时候,我常常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必须常由她补足,纠正。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到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的凝想着,于是神色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再复习旧课了,只有我怕她看到我自以为很可笑那一幕。然而她毫不以为可笑,因为她爱我,是这样的热烈,这样的纯真。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积蓄的大半,小昭把她上学这几年攒下的奖学金悉数给我,我拦阻她,她定要给我,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因为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份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父母,她早已经闹开,以至于气愤到不再与她相认。我也陆续收到了些朋友的忠告,竟至后来和我都绝了交。然而这倒是清净了。每天下班后,已近黄昏,地铁走走停停,是这么的慢。但究竟还是到家,我们先是沉默相视,接着放怀而亲密交谈,后来又是沉默。我也渐渐的的清醒,读遍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我似乎对她已经更加的了解。
日子逐渐活泼起来,窗台上的两盆小花,是我们在逛早市买的,书桌上的两条小金鱼悠闲的吐着泡泡,看着安宁幸福。偶有我在公司被领导批评,和同事起误会冲突,但回到文华苑后,心中的郁闷一点也没有了。我和小昭坐在灯下憧憬着美好,在音乐中入眠。
小昭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功夫也没有,何况是读书散步。
做饭不是小昭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衣服每天都会洗好,整齐的陈列在衣柜,她这样终日的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双手已不如从前的细嫩。
对于她的日夜操心,我曾经忠告她,万不可这样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而我心中突然有一种愧疚的感觉,我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的操劳。
我所预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在中秋节前几天我收到了公司的辞退通知书。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以她父亲的在本地的影响力,这不难办到。到现在才应验,已经算是很晚的了。这对我不算一个打击,我想以我的能力和学历重新找一份工作不是难事,最次也能做做家教,代一下课,虽然费力些,也可以写些文章,但我的心却还是跳跃着。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近来她似乎也较为怯弱了。我们先是默默相视,然后逐渐商量起来,决定将现有的储蓄竭力节省,一面去招聘软件上投简历寻找新的工作,但都石沉大海,了无音讯。大家都陷入了不约而同的沉默当中,在彼此的眼神中感到坚忍倔强的精神,萌芽起来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振作了我们的精神。原来公司的生活,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绝不会肥胖;日子久了,只落得麻痹了翅膀,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我从此要在新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我的翅膀的扇动。
合适的工作一时难以找到。但写文章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的构思,想法,自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进行的很慢。
可惜我没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而小昭又没有先前的那么安静,善于体贴了,总是在屋里走来走去,或者弄出别的动静来,使我不能安心做事。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小昭的功业仿佛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我的构思常常为了这催促而打断。
即使给她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的大嚼起来。我拣了一个机会,将道理暗示给她,使她明白我的工作不能受规定的吃饭束缚。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可是没有说。
3
我们的积蓄越来越少了,但好在我的文章总算有几篇发表了,这证明我工作的切实,但稿费少的可怜。
小昭也很颓唐,似乎常常觉的凄苦和无聊,以至于很少开口说话。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其实如果是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宽广的很。现在忍受这生活的压迫和苦痛,多半是因为她,小昭能识见到这一点吗。
或者是她没有懂,或者是她并不相信。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哪里去呢?
大街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图书馆里觅得我的天堂。那里有书给我看,也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的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特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文华苑,领略冰冷的颜色。近来偶或遇到温暖的神情,记得有一夜,小昭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来,笑着和我谈到往昔的时光,我也只得勉力微笑,想给她一点慰籍,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给我一个难堪的冷嘲。
我觉得新的希望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
“阿天。”她沉默了一会说,“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我当头一击,但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主张来:“人是不应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我已经不爱你了。”
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苏生,眼里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
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我不能看下去,夺门而逃。
天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无精打采的回来,屋子里没有开灯。我打开灯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书桌上有一个字条,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我的心沉静下来,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昏暗中,仿佛是小昭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求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心觉的沉重,不应该给小昭把真实的话出来,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的说谎,使我们能够持续下去,可是我没有负着虚伪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
我离开了文华苑,离开了这座城市,不但是因为这里的高房价和高消费。多半是我灵魂得不到宽容。新的生路还有许多,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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