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家乡与狗

我的家不在东北松花江上，也不在西边太阳落山下的微山湖旁，而是在湘东与江西搭界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这里是典型的丘陵地带，四季分明。山不高，却树木森林，水不急，却清澈淼淼。留在童年记忆里的，是农家土坯房散落在田野山间如棋子一般，是母亲佝偻着身躯用柴火为我们烧出的那一盆温暖的洗澡水，是光着屁股一群小伙伴溪涧捉虾池塘戏水的欢声笑语，是立冬过后随着凫凫青烟弥漫在空气中的狗肉香.....

更忘不了的是我儿时最忠实的伙伴--金锁。。。

金锁其实是一条狗，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看家土狗。因那时村头广播里放的那一首听了千遍也不厌倦的“金梭银梭。。。”姐姐便给它取名金锁，它毛呈黄色，虽有点时髦却也算名副其实。

金锁来我们家时，才不到两个月大，瘦小而不讲卫生，姐姐就不让它进屋睡，便在阶基上随便砌了几个土砖，里面放些稻草，权当给它的房子和床。

因为瘦弱，金锁经常被其它的狗欺负，看着它常常独自一个用舌苔舐着伤口那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想想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那时我十岁]，身边却站着一条如此窝囊的东西，我心里真是又气又恨。但它毕竟已成为了我们家的一员，所以得想办法了。姐夫来我家时，我便要他到附近的山坡上，为我砍了一根结实的茶树棒，之后照着连环画上的小兵张嘎的动作比划几招后，便带着金锁出门了，见到狗不管大小强弱，一律追着打，而金锁也一改往日的懦弱，精神抖擞狗仗人势的汪汪叫。。。

但麻烦事来了，所谓打狗还看主人面啊！不多久，就有狗主找上门来告状了。运气好我不在家时，母亲便和狗主说几句好话赔个礼也就过去了，运气不好我刚好在家时，那母亲没法，只能硬起良心操家伙教训我了。金锁跑的快打不到，而我却自小生性倔强，能跑也不跑，就这样抱着头让母亲打。几次后，金锁也懂得仗义了，也不跑陪着我一起忍受皮肉之苦，而每每母亲发泄过后，便会悄悄的跑到厨房，煮两个鸡蛋给我吃，而我也偷偷的给它一个，那一刻，我们成了一对真正意义上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金锁也渐渐的长大了。骠肥体壮，毛色金黄，在我榜样力量教导下，俨然成了当地的狗王。有时姐姐被男同学欺负，我便带金锁出马，对方尽管比我高出一头，但一看金锁那毛发竖起的凶悍样，要不闻风而逃，要不就向我求饶，尽管我知道自己是人仗狗势，但还是忍不住的得意洋洋，感觉好威风啊。

之后不久，我就不再和金锁形影不离了，彼此都有自己的玩耍伙伴，除了早晚回家时偶尔不经意的相视致意外，便各奔东西，它做它的狗王，我当我的孩子王去了。。。

还没玩够池塘里的荷叶，山上的枫叶就在不知不觉间变红变黄变落叶了，只剩下状于干柴的枝干在初冬的寒风中颤悠，岁月一如少年燥动的心，蹦蹦跳跳的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立冬的季节，又到了空气中散发着狗肉香的日子了。。。

记不清是这年冬季的哪一个星期天，我在外面玩耍回来，看见大姐二姐和两个姐夫都来到了我家里，当然还有在读书的三姐和四姐及拖着两根鼻涕的幼小的弟弟。大姐在厨房帮母亲在忙碌着，两个姐夫在堂屋里鬼鬼祟祟的在耳语些什么反正我也听不清。母亲叫我进厨房，说今天不要出去玩，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晚上一家人好好的吃顿狗肉，我一惊：是金锁吗？母亲眼一瞪：回房做作业去。

我呆在房里，哪能看书做作业啊，内心在打鼓一般咚咚跳：金锁啊，今天千万别回家啊。。。

随着堆放杂物的那张破门吱呀被关上的声音，紧接着是金锁那凄厉的叫唤，我再也忍不住了，飞也似的冲开房门，几步过去就把那破门一脚踹开，随后一团黄影形如闪电一般在我身边划过。。。我顿时如释重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等待着来自母亲的劈头盖脸的打骂。。。

可想象中的一切却并没有发生，耳边传来的是母亲啜啜的哭泣和姐姐姐夫的劝慰，三姐四姐和弟弟穿着单薄的衣服倦缩在屋角，眼中流露着怯怯的饥饿和失望的目光。那一刻，我心里不知有多难过。在我们那里，立冬过后，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把养了一年的狗杀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吃顿狗肉。老人说，狗肉温补，吃了后，一个冬天都会不怕冷的。在那连饭都吃不饱的贫穷的日子里，那一顿热辣香喷的狗肉，确实能温暖我们一个冬天。。。

“姐夫，我带你去找金锁吧。。。”

金锁就在离家不远山坡上那一株茶树下，它静静的伏在草丛间，象年幼时被大狗欺负后，可怜兮兮的在用舌苔舐着脚上的伤口。看见我们来了，它一动不动的，甚至是极其配合的乖乖的让我姐夫抱着回家，我跄跄踉踉的跟在后面，低着头不敢再看它一眼。。。

那一晚，总算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香喷喷的狗肉。。。

我没吃，原因是感冒了吃不得，母亲又跑进厨房，为我煮了不同于以往的四个热气腾腾的鸡蛋。

但我不饿，好不容易吃下去两个，剩下两个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因为父母年老多病，离别家乡三十多年的我因此又回到了父母身旁。昨天是重阳节，姐姐姐夫们又都回家陪父母过节了，依照习俗，照例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吃顿狗肉，只不过不再是自己家的狗而是去市场买的罢了。。。

晚上，他们都或前或后的回各自的家去了，父母也在享受了难得的天伦之乐后，早早的躺在床上睡着了。而我一人孤独的躺在床上，却怎么也难以入眠，也不知到什么时，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早上醒来，不经意发现枕巾凉凉的湿了一片，我有点纳闷，一摸眼角，确实是带有隐隐的泪痕。原来晚上我做梦了。。。

我梦到了金锁。。。

好象是在一片有点荒凉的山坡，我和金锁面对面默然相视。风从它的后面刮来，把它全身金黄色的毛衬起好高，看上去比印象中更显魁伟。在它泪光晶莹的瞳仁里，我看到了自己。随着它眼眶里泪滴的转动，瞳仁里的我也跟着在不断的扭曲和颤抖。。。。

童年，家乡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