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又是一个心惊胆战的周末，继父已连喝了两天大酒。在山坡上放羊时，继父就醉倒在一块大石头底下。军豪拿着羊鞭，紧张地观察着羊群的走动，生怕有一只羊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这二十多只羊是家中最大的财产，继父对它们的疼爱远远超过自己。
天色暗了下来，该赶着羊群往家走了。忽然，他的脑袋就挨了一巴掌。他完全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因为他只有左耳是好的，右耳连耳洞都没有。是继父醒了。继父开始骂骂咧咧地夺过羊鞭哄赶羊群，羊群沿着坡道缓缓下山。他跟在羊群后面，也赶着掉队的小羊羔。
军豪11岁了，在乡里的中心校读小学4年级，每个周末回家一次。从乡里的学校到村子有15公里，全是崎岖的山路，幸好通了客车，要不他完全走不下来。每个周末，他回家的任务就是帮继父放羊，作业从来没时间做。羊儿是自由的，无忧无虑，而军豪是苦闷的，在山坡上还能透透气，家对他来说，越来越是一个难以忍受的地方。
羊儿沿着山沟的小道走回了家，军豪把他们哄进羊圈，关好栅门。房顶上已经飘起了炊烟，是妈妈在做饭了。一进屋，浓重的烟气袭来，很明显，做饭的柴火没干透，窜满了整个屋子。妈妈不时咳嗽着，昏黄的灯光下，仍不断往灶坑里塞着柴火。他赶忙上前，抽出几根木柴，明火这才扑的一声起来了，烟也没有那么大了。妈妈赶忙闪到一边去，嘿嘿笑着看着他。
军豪和妈妈从未有过正常的对话，从他记事起，妈妈不是嘿嘿笑就是自己在嘟囔，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但大多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村子里的人都说妈妈是精神病，他还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自己的哥哥，哥哥说，妈妈就是比傻子强点，最起码会做饭，还会下地做干农活。
哥哥初中毕业后就去县城打工了，军豪在村口送他时，明显看到哥哥脸上挂满了笑容。是啊，离开这个家是值得高兴的。军豪也想跟哥哥去城里，但是他又舍不得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老师和同学们对他太好了，他不用交学费，也不用交住宿费，老师们还经常给他买衣服。他觉得学校，更像是他的家。当然他也舍不得妈妈，尤其是每次回家，妈妈的脸上、头上、胳膊上都有伤疤。
饭菜都好了，一锅炖土豆，几个碗口大的馒头，都黑乎乎的。昏黄的灯光下，继父拿起酒桶倒了满满倒了一大碗，一口就干掉了一半。家里的饭菜完全没有什么香味儿，和学校食堂的没法比。但是军豪饿极了，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妈妈很少上桌，此刻正拿着一个馒头站在门口，慢慢地嚼着，怔怔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连绵的大山，黑黢黢的，树叶哗哗作响。军豪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但他知道妈妈很想跑进大山里。他已经记不清妈妈跑掉过多少次了，但每次没过多久就会被继父和村民抓回来。每次被抓回来，继父都会狠狠地打她，甚至锁在床头上。他多次和妈妈说，别再跑掉了，但是妈妈好像听不懂，一直望着窗外、门外。外面到底有什么，妈妈到底想去哪，他始终没想明白。
继父也看了一眼妈妈，一脸的不屑，随后干完了碗里的酒，然后又满上一碗。军豪已经吃完了，他上前拉住妈妈的手，让她回到饭桌上。
军豪明天就要返校，连放了两天羊，他浑身疼，眼睛也疼，他想早点睡觉。虽然已经是五月天，但是大山里晚上还是很凉，他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到床上，拉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小屋子的墙上映来窗外白杨树枝叶的影子，摇摇晃晃地像一条条课本上的船。军豪就在船中间睡着了。梦里，哥哥拉着他的手在大山里跑，没有羊，不用放羊，是自由自在地跑。一个白头发老头在山脚下喊他们，他俩停下脚步，一脸兴奋地喊着爸爸。那个老头是他们的亲生父亲，尽管军豪已经完全记不起他的模样。紧接着又是一个梦，军豪看着哥哥浑身上下穿着白色的衣服，自己身上也是，跪在一个棺材前。哥哥在哭，周围的大人们都在叹气，而妈妈则坐在地上看着门外。哥哥的哭声越来越大，军豪也忍不住哭起来。哭着哭着，军豪醒了，但是屋子里还是有哭声。
继父又喝醉了在打妈妈了，妈妈边喊边哭，几乎每晚如此。军豪半步不敢出自己的小屋，他已经长了教训了，过去无非也是被一顿毒打，什么忙也帮不上。一般继父酒劲上来睡着了，妈妈的哭声也就停止了。
天亮了，军豪走出小屋时，妈妈已经站在门口看着外面了。军豪拿起自己的书包，和妈妈说了一声“走了”，妈妈看了他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他也没听清楚是什么。
坐在通往镇上的客车上，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枝叶和缓慢移动的大山，军豪很想念去县城打工的哥哥。哥哥的生活已经有了变化，什么时候他的生活才能有些变化呢。
变化来得很快。
这个周一，由于昨晚大醉，继父并没有早起，临近中午还在呼呼大睡。后来，军豪听村里的人说，因为羊圈里的羊叫个不停，临近不远的村民就来找继父。等他们进到屋子的时候，才发现继父的脖子上被割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地上全是血。
村民的说法传得更离奇，当警察来到时，问妈妈谁杀的继父，妈妈指指自己。警察问妈妈，用什么杀的，妈妈居然嘿嘿地笑着说用剪刀。警察问剪刀在哪，妈妈一愣，随后笑着说，我去给你拿。就这样，妈妈当天被警察带走了，从那以后军豪再也没有见过她。
继父的尸体被警察拉走做法医鉴定了。哥哥很快从县城赶了回来，军豪也被族里人接回了家。军豪和哥哥两个人守在家里，等待继父的遗体被族人接回来。
军豪问哥哥，妈妈为什么杀了继父。哥哥说，妈妈肯定是精神病上来了，受不了打了。军豪问哥哥，妈妈为什么老是喜欢看着门外。哥哥说，妈妈不是咱们这的人，妈妈是广西人。军豪问哥哥，广西远吗。哥哥说，地理课本上看了，很远很远。那妈妈为什么在这里，哥哥说，听村民说妈妈是被拐卖来的。拐卖是什么意思，就是骗你来这里，然后你再也走不了了。那妈妈叫什么名字，哥哥说，好像叫张美玲。军豪说，到底叫什么。哥哥说，我也说不准，妈妈没有户口，妈妈自己也从来没说过。哥哥又说，听说妈妈还会写字，但是他从来没见过。哥哥又说，其实你还有两个哥哥，但是被咱们的亲生父亲给卖了。军豪说，那为什么没卖我。哥哥说，你摸摸自己的耳朵，卖不了啊。军豪说，妈妈怎么办。哥哥说，不知道。军豪说，咱们以后怎么办。哥哥说，你继续上学，哥哥在外面拜了师父正在学厨师，能养你。
过了一阵子，继父的遗体被族人接了回来。军豪和哥哥又都穿上了白衣服。军豪终于明白梦里他穿白衣服是怎么回事了。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周末，哥哥来学校接正在上学的军豪。村子里的家已经回不去了，房子被继父的兄弟给占了，现在军豪放假要跟哥哥去县城的出租屋。
哥哥告诉军豪，妈妈被关进省城的监狱去了，判了15年。哥哥说，妈妈的真实姓名应该叫“张连英”，读音是这么读，但具体是哪几个字他也不知道。哥哥说，他是从在车厂村的老家大娘那里听到的，谁也没有见过判决书，是两个警察上门来通知的。军豪问，能去看看妈妈吗，哥哥说，连妈妈叫什么、怎么写都没搞清楚，怎么去看。
三年过去了，军豪14岁了，已经在读初一了。他拿起新发的地理课本，终于找到了广西这个地方，真的离河北很远很远。妈妈怎么会被骗这么远来到大山里呢，妈妈的家人呢，有人找过妈妈吗，妈妈到底多大年龄了，警察应该知道妈妈到底叫什么吧，该怎么去问呢，这些问题让他浮想联翩。
又是一个心惊胆战的周末。哥哥的合租屋里，隔壁的房间一天传来好几阵嘶喊的声音，肯定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哥哥下班后，军豪问哥哥，那个男人在打那个女人吗？哥哥说，不是每个男人像继父那样喜欢打女人。军豪问，那他们在干吗。哥哥说，他们在制造人类。军豪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吗。哥哥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们这样的。军豪好像没听懂，但他没再说什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