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冷。
房子里的铁炉子烧得旺。
打着毛衣的温婉女人在给她的女儿讲故事。一个关于她的,久远的爱情故事。
二
那个时候的女人还是个年轻姑娘。
生得好,性子温顺,人勤劳能干还手脚麻利。头发长,辫起来都垂到了大腿边。唯一的不足,就是没多少文化,只念到了二年级。念书时她学习好,可家里穷呀,供不起。父母思忖了一晚,拍板决定:你别念了,让你弟弟接着读。女孩子念书没用。
她委屈,哭,不忿。可有什么用呢,日子还不是得过着。
就丁点儿大小的村子,藏不住事儿。谁都知道老李家有个二十出头懂事踏实的水灵闺女,就纷纷探情况,给自家儿子或亲戚家的孩子相看。每天被人用各色眼光打量,姑娘气得直哭。本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当即决定出去学手艺,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破烂穷山沟。
父母对她有亏欠,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还给她张罗联系了一个住在川头的老裁缝。
姑娘卷吧卷吧行李,当天就出发。
这一学,就是两年。
三
22岁的姑娘在镇子里开了家裁缝店。
她手巧伶俐,能说会道,跟街坊邻居处得好,生意也不错。
人一优秀啊,会更容易吸引别人。镇子上的诸多大小伙子对她总有那么点心思,纷纷拐弯抹角地讨好献殷勤。赶上逢集,就争先恐后帮她摆摊架木板,把屋里头的布一卷一卷往上抬,拦都拦不住。姑娘没法子,又不喜欢欠别人,就等忙完给他们馍馍当早餐,他们也不作假,笑呵呵地接过就大口咬。
这些小年轻们虽说比较主动,但也总还有那么一点含蓄的意思在里头,她也不会有不自在的感觉。所以,当有那么一天来了个唐突的后,姑娘是真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大早上的烟雾还缠着远山,姑娘摊子摆好拿着牛尾巴打布子上的尘土,高大沉默的青年来在她面前,双手紧贴裤缝,跟站岗似的,一脸严肃地对她说:“你……跟我好了吧。”
四
他们的初见以她一牛尾巴摔在他脸上而告终。
她惊讶,惊吓,呆愣,羞赧,无所适从,恼羞成怒。多种情绪混合杂糅,直接导致了这个后果。本身是极心软的人,冷静下来后她一直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伤了人家的面子。心被一根细细的线儿吊住了,寝食难安。
两天后她才踏实下来。因为青年来到了她铺子里头,说是要做一身衣服。因着存有愧疚,她的态度格外可亲。反倒是他有些坐立难安。
她这时才知道,青年就在她对面的供销社工作,她心里计较,怪不得盯上了她。
她给他量尺寸。肩宽,袖长,身长……量腰围的时候她拿着软尺的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又不小心碰了下,这才发觉他的身体是多么僵硬。
她有些好笑,明明木讷腼腆的要命,偏偏第一眼见的时候装成个土匪样子,平白唬了她一场。她打趣:“放松点。”
他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含糊着说:“放松不下来。”
她白了他一眼。
借着衣服的名义,他每天都要到她的铺子里坐一坐。他话少,来的时候总是问衣服做好了没,她答没有,他就坐在门槛上,也不怎么说话,坐会儿就走。没了刚见面的那股主动劲儿,反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估摸着那时候应该是被哪个鬼灵精喜看热闹的给撺掇了,才做出那么唐突的事。
有天他再来,还是那句话,她起了脾气。哪有这样的人,刚交上的衣服就催着取,做衣服本就是个慢活,他难道以为跟拗蕨菜一样,一折一个准儿?
她瞪他:“你要等不住了找别家给你做去,我做活慢,经不住催。”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火气吓得一愣,急得两只手在衣服上徒劳地揩了又揩,嘴皮子笨重地打着颤儿,吐出来的字黏黏巴巴:“你……你别生气,我不……不急。”
不急?不急还要催?她更气,正打算找出他的衣服料子退了的时候,只听得站在门口的青年声若蚊蝇:“我就是……想见见你。”
姑娘的动作停住了。
热热乎乎的火气还没撒出来呢,就被兜头浇了个灭,只余下兹兹的声响残余地喘着气儿。
她绷着脸,一直绷着,最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五
两人熟络了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姑娘的杂活由青年一手包揽了。原先的追求者看着形势不对,都跑得没影了。
邻家开馆子的阿婶打趣:“林子以前都不来我这儿吃饭,最近是越跑越勤啊。”还没摆在明面上说呢,姑娘就臊的不行,一张圆脸红成了苹果。
逢集的时候,母亲专程找她,说青年家里托人来说媒了,来过问她的意见。
姑娘说再考虑考虑。
午间青年过来,她问了这事。青年承认了,而后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同意吗?”
姑娘手底下做着活,头也没抬,轻描淡写地说:“啥时候看房子,定个日子吧。”
看房子是那边的习俗,是女方去男方家里考察,满意就结亲,不满意就一拍两散。
她提了看房子,耿直的青年也明白这是有戏了,瞬时意气风发,势如洪钟:“好!”
她弯了弯嘴角。
是一个晴天,姑娘带了发小,他们三个人一起去。
非常陡峭的山路。嶙峋的怪石颤巍巍地镶在崖壁上,下面就是村庄。她和发小瞧得胆战心惊,纷纷问青年石子会不会滚落下来。
青年笑说不会。
他们走走停停,一直到一扇露着白茬的木门前头,青年出声:“到了。”
推开了门,院子里狼藉一片。乱窜着的公鸡母鸡,随意缀在地面上的鸡粪,还有忽然溜过去的受惊的黑猫,发出一声怪异尖锐的喵呜。墙皮不断脱落的似是立马要塌圮的土房下,穿着深灰打着补丁的中山服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支烟枪,眯着眼打盹。眼睛乌黑头发油腻衣服也脏兮兮的两个十六七的女孩子,看到他们,愣了愣,猛地窜进了屋。还有五六岁大的一个小孩,脸上跟花猫一样,在院里扯着嗓子哭。
姑娘和发小面面相觑,一旁的青年铁青着脸。
六
青年在这个家里约莫是非常不受重视的。只是央人说个煤,今天看房子这么大的事,都没人提前帮着整饬整饬屋里。连他的母亲都不在,说是去看县城里打工的二儿子了。
发小说要是嫁的不好受苦是一辈子的。让她权衡一下。
姑娘想了想,决定当晚就走,她去找青年告了个别。
一切顺顺利利的,没成想走出门的时候青年拽住了她。他人高马大,却委屈的像个孩子,说:“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姑娘不知该怎么半,便虎着一张脸瞪他。青年只得撒了手。
发小在旁边念叨,以后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她心不在焉,一声也不吭。
可在山嘴拐角处,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头。
天色已经暗了,夜空中疏疏朗朗地挂着几颗星子,还有轮毛边的月亮。青年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眼睛里蕴了万水千山,直直把她的心戳出了一个水窝窝,滴滴答答地落了地。
她心口急跳,立马调转视线,再也不敢回头。
七
回去后姑娘没去镇上,回了家,帮父母干农活。
再次有关于他的消息是因为发小,她说青年的姑姑知道那事大闹了一场,现在家里为了弥补,忙给青年四处物色对象,找着了一个青树坪的女孩。
说很可能这次要成了。
姑娘正在割草,听到后没什么表现,很平常地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割完草,吃了晚饭,然后换上了鞋底厚实的毛底子鞋,出发了。
她要去找他。
从她家里到镇上,再从镇上到他家,总共要翻过三座大山。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稍微歇了歇,继续上山。走了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了那扇木门,她深吸一口气,叫了人。过了会儿,开门的人来了,恰是一脸惊讶的青年。
“你,你怎么……”
“你是不是要和别人定亲了?”她问。
“没……没有,不是……是我给推掉了。”
“推了?”
“我……我这不是在等你吗?”
她吸了吸鼻子。
“……要是我不来呢?”
“我本来计划后天去找你的。”青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姑娘突然蹲下身哭了。头埋进了膝盖里头。冷,累,饿,害怕。长途跋涉的艰辛。在确定他还在等她之后,所有的情绪终于被充足又安全地释放。
月色美好亮堂,李子树的枝桠纵情伸展,影影绰绰。树下是细细哭泣的姑娘,还有旁边抓耳挠腮手足无措的高大青年。
别哭呀。别哭呀。别哭呀。
是这样纯粹简单的温柔与爱。
八
两人热热闹闹地结了婚。
青年辞了职,和她一起做生意。他脑瓜子好,走南闯北,四处搜罗进货,把她的小铺子扩成了大铺子。两个人存下了钱,买了个小院子。还有了可爱的孩子。
在一个冬天,她把故事讲给了她的孩子。后来孩子长大了,在某一天夜里,把故事写了下来。
故事是过去,故事里的人是现在。
是很好的,充满了爱的时光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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