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开了。
紫盈盈的喇叭朝天吹着，风跑过来，花就一嘟噜一嘟噜地往下掉。
我倒在秸杆堆里，软绵绵地。黑色的毛毛虫满地都是，来来回回蠕动，不知道在忙什么。隐隐约约，我听到晒场上，有人在打麦子。
这样昏昏沉沉三四天了，我是要死了吗?
先是后背上几个红疙瘩，慢慢地越来越多，后来变成一个个水泡，全身都是。低烧了，连饭也吃不下。浑身上下有数不清的蚂蚁在爬，痒呵，我不住地挠。皮肤溃烂了，痛！我坐在门槛上使劲地哭，撕扯着身上的衣服，疯了一般。花布裤子扯烂了，我哭得更凶了。“造孽哟！”奶奶抹着眼泪，“不知啥时才好呢？"
天上有嗡嗡的太阳，发出晕黄的光，很闷！干妹说我是出麻子，要传染，没人跟我玩。我迷迷糊糊地往外走，眼前一切都在摇晃。阿黑跟着我，摇着尾巴围着我绕来绕去，也晃得厉害。晒场上的麦垛一堆又一堆，我累了，我倒在秸杆堆里，打麦子的声音传到耳边。
秸秆堆里的尘土，沾了我一身，身上更痒了。晚上我高烧起来，浑身着了火似的烫，哼哼唧唧地说着胡话。朦胧中，听见姐姐在挨骂。她白天扔下我跑出去玩，姐姐没有出过麻子。
打预防针的时候，针头亮出来，我吓破了胆。挣脱了大人，哭天煞地跑过几根田埂，大人在后面追，喘着粗气，最后我跑脱了，姐姐从树背后看着我笑了。
出麻子，在我们那里是不兴看医生的，全凭运气，全家都在担心我这是否能挺过去。奶奶看着我，撇了撇干瘪的嘴，“听说用梧桐花熬水洗澡能治好麻子。“
梧桐树下，奶奶一朵一朵地捡起梧桐花，一手撩起青布围裙兜住，奶奶的肚子上就鼓鼓囊囊起来。长长的火舌舔着锅底，梧桐花在铁锅里翻滚着，隆重的热气漫上来，打湿了奶奶的眼睛。沉重的大木盆，被奶奶拖出来，发出哒哒的声音，奶奶细碎的小步子急急地奔着。软塌塌的梧桐花从奶奶的勺里流进木盆。我坐在花中间，淡淡的香气裹着我。奶奶掬起水，一捧一捧地淋上来，我高烧了一通的脑袋慢慢清醒，奶奶的手抚摸着我的背，这双手柔软软的。
黄昏里，奶奶总唤我坐进木盆，她鞠起一捧捧水从我脖子上浇下去，水在我身上哗哗地响起。夕阳爬进来，木盆里的梧桐花变成金色的了。我渐渐有了精神，胃口好起来，身上的溃烂皮肤结痂了，又开始活蹦乱跳。奶奶看着我，眼睛闪着亮光，笑意融融。
夜晚，我们在院子里乘凉。我靠在奶奶身上，她的蒲扇送来轻柔的风。我摸摸奶奶的手，把她手背的皮提起来，提得老高，再放下，看着皮慢慢坍塌回去。奶奶的腹部温热，轻轻地一起一伏。我把耳朵贴上去，没有听到猫肚子里的咕噜声。我脱下奶奶的布袜，看那包裹后畸形的小脚，脚背高高地隆起。我想起了有些时候我跟着奶奶去打水，水桶跌破了井里的月亮，摇摇晃晃，就像奶奶走路时的模样。
梧桐花谢了，又开了。
奶奶感冒了，发着高烧，奶奶说她浑身疼痛。“如果用梧桐花熬水洗澡，奶奶你会好吗？"奶奶摇摇头。
我贴着奶奶的耳朵，悄悄地问，你几岁了，奶奶?"我已经活了九十几年了，可是现在我想你爷爷了，要去找你爷爷。"奶奶的声音像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捂着奶奶的青布围裙哭了，围裙上的小补丁重重叠叠，边上走着整齐的线。
梧桐花落下来，一朵朵点缀在奶奶的坟头上，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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