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艳儿,你是我最好的姐姐。当初你、我、陈梅芳、王燕萍四姐妹一起从省医学院护理大专毕业,又一同分到这家医院。当时我很天真地希望四个人去同一科室,可燕萍鄙视地白了我一眼,老练地否定说:“不,我们千万要各自去不同的四个科,这样我们的友谊才能长久。你难道不知道同事无真爱啊?说不定还会成为敌人。”就这样,你去了肿瘤外科、梅芳去了消化内科、燕萍去了脑外科,我去了全院最忙的肝胆外科。
记得我跟你说过,从小我就怕穿白大褂的人,所以也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医务人员。可是命运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也即所谓的Murphy's Law。只因志愿填报时写了服从分配,就注定了我与医院一辈子的缘份。
我是我们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到这家医院报到时我甚至还未满二十三周岁。我穿上洁白的护士裙,把长长的马尾辫盘起,罩上宝蓝色的发网,戴着洁白的燕尾帽,踩着同样洁白的护士鞋,游走于各个病房。我讨厌内科的沉闷,选择了医院里最忙碌床位周转率最快的肝胆外科。
我们俩一个宿舍,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匆忙洗漱完一起奔向食堂各自打包一份早餐边啃边冲向电梯。你到十楼,我到八楼。赶到病房,最后一口包子已下肚。然后匆忙换衣服、交班,开始一天的忙碌。我们每天起码更换十几二十多套床单被套:老病人出院、新病人入院、当日手术病人、术后病人把床单被子弄脏了等等,然后是各种基础护理:比如术后口腔护理啦、翻身拍背、换病号服啦,那时没有护工!待医生查好房(外科医生查房快得好似一阵风,主诊医师带领一群主治、住院、实习医生呼啦啦一下包围整个病房,掀一下手术伤口、查看下引流管,不等病人几句主诉便呼一下走光光。这也是没办法的,每天有多少台手术等着他们呢!),开好医嘱,药班护士已经化好整个病区输液病人的第一瓶盐水等着我们三个责任护士推走。外科盐水特多,禁食病人三千起步(500mlx6瓶),一直要挂到后半夜才结束,加上二联、三联抗生素(抗生素要么是化于20ml生理盐水静脉推注,要么就是100ml一瓶静脉滴注。所以往往最后病房的病人第一瓶还没输上,前面病房的已经打铃催我换瓶了。期间还要送手术病人去手术室交班,接术后病人、新病人,量体温、血压、脉搏呼吸,记引流量,听病人各种诉说唠叨然后各种解释和宣教……真的是很不能再多双手与脚,再多生十张嘴!只有中午饭后半小时才能挤出时间来写护理病历。
夜班更辛苦。十二小时制,从晚上七点半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接班后第一件事就是一人一张草稿纸夹在病历夹上开始测量所有病人的体温、血压(是水银皮囊的那种),两个护士四十四个病人,两个人配合从两端病房往中间汇和。真的会捏的手发麻,听的耳朵痛!来不及记录到病历上,又得开始各种术前护理和q12小时的输液。我最怕的就是执行术前清洁灌肠这个医嘱,需要起码五六次灌肠,一直灌到病人拉出来是清水为止。有些年纪大的病人熬不住,往往没等我灌完就喷在床上甚至我衣服上,弄得我们都尴尬和手忙脚乱。还有一些接台手术也要很晚才回病房,忙了我们也苦了焦急等待的家属。清晨五点开始抽血(满满的两铁架子)、量体温血压、更换引流袋引流瓶。除了常规工作,还得随时准备接收急诊病人。直忙到八点交班结束已累得早饭也不想吃只想就地躺下睡觉。
这样的日子却也很快乐。那时医患关系没那么紧张甚至可以说挺融洽。记得跨年晚会那位肝移植患者还和我们一起跳舞。医护关系更不用说了。尤其是那年刚从外院调来的文主任,非常和蔼可亲,一点没有主任的架子,连病房的清洁阿姨找他也很客气。大概因为我长得瘦小,对我特别照顾。
假如没有那件事,我想我会一辈子从事这份无比辛苦却被称为白衣天使的工作。
那是我们到医院的第三个年头,(实际工作还不不到两年)记得那两天楼前的紫阳花开得正旺,一团团的白色泛着淡淡的紫色。那天中午,我管的7号房间那位肝癌患者,我给他量了血压收缩压90,舒张压60,他侧身睡得很熟的样子。我想叫醒他,旁边陪着的家属却拉住我,轻声说病人好不容易睡着别吵醒他。过一小时我再去量血压,还是只有90/60,病人还在睡,家属仍然示意我不要吵醒。我打了值班医生的电话,去了其他病房。半小时后主管医生(就是文主任)来查房,发现病人情况不对,做了CT竟然肝癌细胞破裂出血!我真的吓傻了,两条腿软软的站立不住,瘫坐在小小的黑色圆凳上。我不相信是这样的结果!后来病人办了自动出院。文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并没有骂我而是很温和地跟我说:“你放心,病人那里我已经解释清楚,家属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抢救的。你还是没有经验,以后碰到血压这么低,值班医生没及时过来,你可以直接找主管医生的。我跟护士长说了,这次就算了,不上报护理部了,下次一定要吸取教训哦!”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一个劲地向主任道歉,心里难过的不得了。我觉得是我害死了这个病人。我应该去坐牢,或者我应该陪病人去死!
真的,我想到了自杀。甚至幻想了几种死亡的方案。许是职业的关系,我想到的第一个方案是去无人认识的外地订一星期房间,门外挂上请勿打扰,服下大量安定片(病房里备用药多的是),这样静悄悄地睡去,直到该退房那天服务员查房发现。第二个方案是自己静脉推注20ml氯化钾,可是马上被自己否定了,因为氯化钾对静脉刺激太大,太痛了,我可能会中途放弃。或者像崇祯皇帝那样自缢,但学过医的我知道上吊死后舌头伸长外挂的样子太可怕。又或者可以爬到一幢二十多层的高楼顶上,纵身一跃,这是最快的死亡方法。可我一向恐高,我怕还没等踏上边沿我已晕倒过去……最后我想起辛苦养育我的父母,他们一辈子务农,省吃俭用供我大学毕业,总算开始自己挣钱,可我……为了他们我得撑下去。
这件事,梅芳和燕萍都不知道,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陪我去了清凌寺,我默默地为那位病人超度,准确地说应该是祈祷。愿他能升上天堂,从此健康快乐,不再有病痛。我也为文主任祈祷,愿善良的他业务和仕途更加精彩美好。我不敢祈求菩萨原谅和保佑我,我的罪孽太深重。
接下来的日子可以说是浑浑噩噩。工作时我只是机械地跑来跑去,打破了一整盒的体温计,还有一个胃肠减压瓶。我更不敢面对文主任,远远看到他我就开始躲。因为看到他就会回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天。我求护士长安排我几天年休,我只愿能远远地躲离这一切。
整整两个月,我像个行尸走肉的人,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我不配白衣天使这个纯洁的称呼,我只能摘掉燕尾帽,脱下护士服……我甚至不敢和文主任说一声再见……
可是樱儿,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一个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方,吞下一整瓶舒乐安定,又点燃一整盆的无烟炭?你不是每晚睡前都握紧拳头,昂首挺胸,学着Scarlett的样子加油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只怪我那时候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好好陪你,冷落了你!可我真的以为你不会这么脆弱!对不起,樱儿!对不起!
晓艳闭上眼,泪水潺潺流淌,湿了整个脸颊。眼前浮现的是林樱纤细的身材,那张永远长不大的娃娃脸和那双大大的充满灵气的眼睛。
刚工作的第一年,四个人都还没开始上夜班,下班后四姐妹整天像串连的冰糖葫芦,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浴室洗澡,一起打牌,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
梅芳最外向,剪着齐刘海的樱桃小丸子头,胖乎乎的脸蛋,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又超讲义气,整天跟她们说谁要是欺负你们,告诉我,保证把他打个半死。她家里有钱,(爸爸是一家装潢公司的老总,近几年又投资房地产)刚工作就喷Chanel 的香水,背Prada的双肩包,身上穿的衣服鞋子没有一千以下的。晓艳她们对名牌的认识都来自于梅芳。
梅芳后来嫁给她老爸手下一位又帅又有才的叫高军华的副总,过着富太的生活。我们都想不通家里请着两位保姆的她居然愿意干护士这份又脏又累又不讨好的伺候病人的工作,她却坚持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一份工作。不过她在消化内科只待了两年半就通过她爸爸的关系调到放射科。整天埋头打针的日子也并没有空多少,只是不用上夜班,还有固定的双休日。
燕萍是她们四个里面最漂亮,身材最凹凸有致也最成熟稳重的一个。烫着披肩大波浪,身材唯一的不足是有点O型腿,所以每天穿的都是飘逸的连衣裙。会交际,人缘也好,不到半年医院里大半人都熟络了。晓艳老早就断定不出五年燕萍肯定当护士长。
果然,燕萍两年前就成为脑外科的护士长,科室在她带领下越来越突出。她那个老公骨科医生胡一骏和儿子都对她宠爱有加,简直就是一人生大赢家。
晓艳和林樱一个宿舍,两个人又都喜欢看书听音乐,所以最是亲密。听歌曲时一人一个耳塞,一手遮住一只耳朵,时不时不着调地一起哼唱起来。她们谈论最多的书是《红楼梦》,晓艳最喜欢史湘云,林樱则最喜欢和她同姓的林黛玉。两个人都最喜欢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晓艳喜欢湘云的上联“寒塘渡鹤影”,取意于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诗:“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及苏轼《后赤壁赋》“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一段。林樱喜欢的是黛玉对的下联“冷月葬花魂”。晓艳觉得这句实在太悲伤!她怎么也想不到樱儿竟然选择和黛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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