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喜欢明媚清晨和绚烂傍晚，端一杯热水，坐街外树墩子上，迎着微风，趁热一口一口吸。微风和煦的夏日黄昏，人们吃罢饭三三两两聚集在敞亮场地，一低一高谈论乡野十里奇情逸事。
彩霞和这群人间隔五米开外，她不喜欢听这些人糊沟扯架讽古刺今，特别是大楞老婆花巧嘴，从人们才屁股点地就荡手漾胳膊开始说，说到真眼小家一年也不刷一次牙的老汉二楞猫腰起身，还要偷声换气咬几步。
大楞和二楞兄弟俩差七岁，花巧嘴和真眼小妯娌俩却差一轮回，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偏偏这妯娌两还都属虎。
花巧嘴比大楞大三岁，妻大三抱金砖，这大楞一根筋，年轻时血气方刚，一家人谁也惧三分，娶花巧嘴后大楞脾气渐消。这花巧嘴原叫宋兴华，常常抠住大楞一家言语三绕两退就哑口无言，大楞妈逢人嘀咕，便得名巧嘴，后跟村邻不论男女老幼抬杠，村人又唤花巧嘴。
彩霞不喜欢花巧嘴歪理强犟，更怕她注意自己。彩霞漂亮，结婚四年还未生育，彩霞婆婆还没说什么，花巧嘴隔三差五拿彩霞打趣，彩霞丈夫柱儿一次没好气顶了花巧嘴，这花巧嘴半年不走彩霞家街外，一墙之隔却老死不相往来。彩霞觉得正好得了清净，解了花巧嘴在她耳畔苍蝇般的盘旋。
二楞老婆郑妍筱和二楞差两岁。花巧嘴进门那年深秋二楞爹睡了一觉就安详的走了，二楞结婚大楞如父，里里外外一手操持，花巧嘴急得烧焦火燎。
娶个新媳妇翻洗个旧媳妇，花巧嘴的婆婆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对银手镯和银项圈，妍筱进门当晚把两个媳妇叫在一起，“这是我进门当晚大楞奶奶亲手给我戴上的，现在大楞爹也走了，穷家末路，就这两件值当家什，你们一人挑一件。”说罢抹了一把泪，“手镯六两六，项圈斤六两。”说着把手上的金戒指捋下来，“手镯和戒指准一家。”
戒指宽厚结实，一眼看去就知道男人戴也显阔气，妍筱一把抓起戒指：“二楞正好没有。”说着就松松垮垮戴在自己粉嫩粗短的中指上，继而又戴在大拇指根处，喜盈盈自顾自捏起沉甸甸的银手镯，放在手腕上掂量又掂量，金戒指就像玉皇大帝的扳指晃得花巧嘴头晕目眩，她心里奇怪自己怎么在正经事前镇静地如此端庄？
妍筱一进门，大楞就张罗花巧嘴自立门户，失利的花巧嘴心里十分不痛快，有事没事指着大楞骂，一次大楞气得把刚调好的一碗面摔了个粉碎，碗茬子溅起把花巧嘴的小腿肚割了深深一口子……家里处处弥漫着乌烟瘴气，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每个人似乎都在用力吸，吸，吸……
转眼初秋的萧飒细雨沥沥啦啦下了半个月，大楞母亲照例晨起倒尿盆，厕所左侧悬着半方土坷垃，土坷垃上还长一株陈年老枣树，树上的枣儿年年院子里跑得七零八落。这日，突然溜下不到一簸箕黄土，不偏不倚劈头盖脸涌到大楞母亲身上，大楞母亲尿盆甩在院里啪的一声，大楞掀起竹帘子正往出走，惊得三魂失魄，头皮发麻。
“妈——”大楞瓮声瓮气呼了两声。
二楞光膀子耷拉一件衣服跑出来，一把搂住母亲，兄弟俩扶扶靠靠敲开大夫的门，大楞母亲的手脸已经冰凉。
兄弟俩安顿好一切事宜已近暮色，本家邻人满院子忙进忙出，大楞才点了支烟缓过神来。
柱儿母亲和大楞母亲本是妯娌。柱儿父亲和大楞父亲早年间往南方捣腾枣和煤，因管理不善，生意兴隆了几年渐显惨淡。大楞父亲年纪大了，慢慢把生意都嘱托柱儿父亲。柱儿父亲有哥哥照应时勤勤恳恳，慢慢自己独大，结交了些狐朋狗友，喜好上了赌博。
一次午夜时分，柱儿父亲狼哭鬼嚎乞求哥哥保命，兄弟俩拱手把生意场签让他人。回家走时天灰蒙蒙微亮，大楞父亲一肚子憋火，血压骤升，一口痰涌住心口，磕了两声便倒下走了……
大楞家和柱儿家一个大院18眼窑洞，这18眼新砖窑是兄弟俩合力修起。办完丧事，大楞母亲不喜柱儿父亲吆五喝六，院里砌了围墙，包了10眼砖窑。柱儿母亲理论了些时日，妯娌俩已近20年没正眼瞅过。
大楞母亲刚强，盖了大门，墩柱子上卧着一对石狮子虎虎生威，旧衣服缝凑的门帘看花似花，瞭景似景。大楞二楞勤恳，虽早年丧父，小日子依然料理地蒸蒸日上。
柱儿父亲好吃懒做，早年养了阔气态，倒赚了女人缘。脑畔的蒿草窜起俩人多高，柱儿母亲栏羊养鸡，院子里常常枯草丛生，门窗刳子油漆剥落，远远望去像是十几年不住人的落魄景象。
彩霞母亲一生就彩霞一个，彩霞父亲嗜酒如命，看见彩霞一个丫头片子就气不打一处，常常打得彩霞母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彩霞14岁那年母亲卧病不起，常常独自沟里挑水。
夏日傍晚，太阳红彤彤，雨说来就来。彩霞挑一担水正走在蛇一样蜿蜒绵亘的红胶泥陡坡上，脦拉的两只红拖鞋滑了一下，水桶笸哩笸锣晃荡着音符，柱儿伸脚踩住一只，眼看另一只滚向沟渠。柱儿知道彩霞是可怜孩子，常常挑水时帮助彩霞打水。
那年冬天彩霞母亲走了，过出年有人说媒，彩霞父亲便应允了。
那日彩霞问柱儿：“想不想娶媳妇？”
柱儿抠抠后脑勺慢吞吞吐了一个字——嘿……
“只要不打不骂不喝酒就行。”
“能抽烟不？”柱儿问得一本正经，像是怕媳妇的主儿。彩霞忍不住噗嗤笑了：“抽烟能醉了打人吗？”
柱儿的母亲那晚左手提着两只老母鸡，右胳膊上垮着一篮鸡蛋，领着牵两只黑山羊的柱儿就订了亲。
柱儿也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和彩霞成亲后把院落整理了一番，物件透着陈旧，却有了年代的味道。家，不论是远看还是近观都像个家了。
柱儿疼彩霞亦是花巧嘴和乡邻们午后聚在一起的热门话题。
“柱儿，今儿又给彩霞做啥好吃的啦？”吴光棍嘴里噙着狗尾巴草茎啵咋啵咋，顺变喉咙处吭两声。
“你眼瞎着啦？看哥哥吃啥好的了！”一旁的彩霞忍不住咯咯笑不停。
等彩霞和柱儿吃完起身回家，花巧嘴就嘀咕：“五年飞不出一只蚊子还是个香饽饽哩！”
“比你喽俊！”吴光棍捏捏花巧嘴脸蛋。
“净是一群瞎眼鬼！”撇撇嘴，朝柱儿家方向深深不屑剜一眼。
“人家不吃你的不喝你的，淡操心哩！”大楞啪啪屁股上的土扭头就走。
“想心疼了过去亲！”
人们趁热追大楞，喊道：“走错啦！”
圪梁上的午后，除了数九寒天，人们吃饭聚一起，乘凉聚一起，商议村事聚一起，谁家办事还是在这唯一的场街里聚一起。这场街妇女们篼谷晾豆纳鞋垫，男人们打撸歌编柳筐抬杠，娃儿们撒尿和泥玩地道战……
场街有陈年老枣树，半山腰够上来的老槐树，烧不尽的芦根草……
春有黄猫野狗成群出没，夏有蛐蛐知了半夜鸣叫，秋有拄着锄头脱鞋腾土的喘口气，冬有暖阳推撵糕面调和面……
这场街是圪梁上的乐园，更是生活在圪梁上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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