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琪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她想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医生说她有轻度的分裂症,一开始还不肯相信,但按照近日的种种表现来讲,的确有这方面的迹象。
是什么让她觉察到不一样的?
那天,正在睡午觉的李琪猛的惊醒,然后大哭起来,给朋友打电话说了那个可怕的梦。友人劝她,是你自己给的压力太大了,放松点,可挂了电话的李琪仍旧蜷缩着不肯从噩梦中醒来。
去年七月中旬,李琪从无关堪忧的校园生活一步踏进壮大的实习生队伍中,而且是医学生这条艰难不易回头的路。
长相普通,学习普通,能力普通,能尽量躲避的绝不踊跃参加。只有等刀架在脖子上了,才肯参加一个征文比赛并意外的拿了二等奖。
十八岁之前她以为她以后的生活是电视里演的那样,十八岁之后,她用切身的体验告诉愚蠢的人类,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心理医生问她,有什么表现吗?
她微闭着眼睛,像是回忆又像是思考。
近半个月,她开始意志消沉、情绪低落,一个人走在路上会莫名其妙的哭起来,有时还自我谴责,忧伤和焦虑,失眠和心烦,话也变少了,就连平时最喜欢的小说也没了兴趣。加上最近的这场噩梦,让她觉得害怕起来。结果表明,如她所愿。
医生说,轻度,分裂。她听到后就真的分裂了。我猜是真的,就像你天天都在救别人,突然有一天你也病了,可这病没人能救你,还得靠自救,所以分裂竟然可以说的这么理所当然。
她突然想起高中时候的自己,虽然过得乏味枯燥,可至少有那么多次的开怀大笑。
她失去笑容大概好几个月了,对于初入社会的小青年来说,丛林法则可不是多好掌握的。她拿着盔甲和盾牌,带着视死如归的眼神,却在看过了生死离别之后只剩下软肋。
她竟显得如此笨拙,专业技能不扎实,连简单的打针都要请教别人,即使有一颗善良热忱的心又能怎样?
于是她开始逃避和做梦,做噩梦。梦到自己的失误导致他人的死亡,所有人都在通缉她,让她对死做个交代。她被吓得醒来,开始出冷汗哭泣,她恨不得就这样脱水到死去,因为所有的不喜欢都会换来对生的痛苦。
所以她才分裂开来。她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她会一个人在灯下冥想,然后止不住的哭泣,没人理解这是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有在眼泪中的她才可能是真的自己。深夜过后黎明再临时,换上白色衣服的她又变成了另一个不认识的人,如此反复,让焦虑几经崩溃。
她看见床上躺着不能动,插着管子输着液体靠呼吸机维持喘息的人,就会想到以后的自己,那她会选择苟且的活着还是潇洒的死去。她开始相信,确定死亡的可能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她在心胸外见过一位烧伤的病人,而就在几个月前,她亲眼见到刚送来烧成碳黑的他,不能说话,只能靠眨眼和轻微动弹的手写下歪曲的字来表达想法。工厂爆炸,他被烧成重伤,累及多处器官,她以为他活不了了,但现在再见他时也有多少惊讶。恢复的还好,只是沟通能力很差,只能咿咿呀呀的发出几句感叹词,身上还有未脱完的皮和未长出的新皮,绑着胳膊的绷带,以及一种不具名的气味。他的妻子每日都照顾他,李琪见过她对他凶,有时还轻轻拍打他让他听话,却从没见过她掉眼泪,她想那女人肯定没见过刚送来医院的丈夫,要不然她定会哭瞎了眼,谁见谁都伤心。
李琪开始想那些快乐的事,因为这世上令人痛苦的事一大把,令人快乐的事却要在经历痛苦后才能看见彩虹。
她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已止步在2013年的夏天。像分水岭,一半是再回不去的曾经,一半是不知方向的未来。
高考失利,志愿被迫填成不喜欢的专业,然后带着满腔没地方发挥的文字梦在一个不尽人意的学校里做思想斗争,天天幻想如梦的大学生活在被编辑部无情拒绝之后崩盘瓦解。在经历一场又一场考试,一节又一节没感觉的专业课,一个又一个心肝脾肺肾的展览,外加一场以失败告终的异地恋之后。她终于要实习了。
走的时候就像撒了欢的兔子,摇着耳朵就迫不及待走入那座恐怖的大楼。
然而。
有好几次她想把桌子上摆放的那一本本自己买给自己,朋友送给自己的书扔到地上,或是扔到天上,在空气中撕扯成碎片,要有多不尽人意才会把最心爱的东西亲手支离。
最终,她还是没有。
或许是她见过得阑尾而疼到不能走路挣扎拒绝输液的十五岁女生,见过老态龙钟拔掉电极片哭闹着回家等死的八十岁老奶奶,见过高空坠落摔成高位截瘫无能为力的五十岁大伯。还要见过多少挣扎,才能证明活着和有梦做是一件幸福的事。
你懂吗?
她问坐对面的心理医生。
医生不说话,听她继续讲着。
她看新闻里说,轻生女子因为男友与其分手从高楼跳下。
那得多傻,才想着死了像丑八怪一样,何况还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
不懂得生命可贵的人,应该都没尝过生死离别的滋味。
当你的家人放弃你的那一刻,你是否已准备好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你知道绝望吗?看着心电图渐变直线,再按压心脏也徒劳无功的绝望。
她突然笑了。
医生问为什么。
她说,她想到有一天在走廊遇到一个女人,在丈夫的搀扶下缓慢前行,而就在数天前,她还躺在监护室动也不能动。我用惊讶的眼光看向他们,两个互相依偎的背影,给了人莫大的关怀。
给过她力量的还有出车祸的七岁小女孩,惊恐的眼神,皮肉绽开的左腿,还有紧握她的那双小手,能坚持活下来的人都值得赞美。
那你还有什么撑不下去的吗?至少你是个完整健康的人。
医生反问她。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也可能是医患关系紧张到要命的原因。桌子上的报纸写着某医院口腔医生被患者砍伤致死的新闻。她开始联想那血肉模糊的场景,不禁背后起了凉风。
打人的事件层出不穷,重伤,残疾,死亡。无法理解挥刀而起的那些人到底是有多恨才肯将帮过你的人置于死地。
实习生被病人质疑,被老师批评,被别人忽视,做过很多累人的活,却得不到应有的鼓励,可也要坚持完成自己的工作,因为这是你选择的,就必须履行尽职。
没人生下来就注定要服务别人,还要恭敬满分。请善待所有为你服务过,给过你笑脸的陌生人。
她皱着眉头说完这些,额头上的抬头纹成了三三两两的线。
医生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她摇摇头,叹息道,我最大的悲哀就是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为所有喜欢的事都被现实的生存洪流挤到了边缘。
她起身拿好包走到门口,转身道了谢,我没有病,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回到外面的世界,她成为你们眼中的自己,她手里没有救命稻草,她知道生活一如既往。
她吸进一口夹着雾霾的空气,走远在攒动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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