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的重实利由来已久,一切学问、宗教、文学、思想、艺术等等,都以实用实利为根据。
夏丏尊(1886—1946)一、学问。中国古来少有独立的学问:历史是明君臣大义的;礼是正人心的;乐是易风移俗的;考据金石之学是用以解经的……哪一件不是政治或圣人之经的奴隶?这就是各种学问的用处!
二、宗教。中国古来宗教的对象是天,“畏天”“敬天”等语时见于古典中。可是中国人对于天的敬畏,全是以吉凶祸福为标准的,以为天能授福,能降凶,畏天敬天就是想转凶为吉,避祸得福。这种功利的宗教心,和他民族的绝对归依的宗教心全异其趣。佛教原是无功利的色彩的,一传入中国也蒙上了一层实利的色彩。民众间的求神或为祈福,或为免灾。所谓“急来抱佛脚”,都是想“抛砖引玉”,取得较多的报酬。
三、思想。中国无唯理哲学。《易经》总算是论高远的哲理的,但也并不是为理说理,是以为明了理可以致用的。什么吉,什么凶,什么祸福等类的词,充满于全书中。可见《易经》虽说抽象的哲理,其目的所在仍是具体的实用,怪不得到现在流为占卜的工具了。到了孔子,这实用主义越发明白表示了。“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何等现世的,实利的!孟子以后,这实利主义更加露骨。孟子教梁惠王齐宣王行仁义,都是以“利”或富国强兵为钓饵的。
和孔孟相较,老子的思想似乎去实用较远,其实内面仍充满着实利的分子。老子表面上虽主张无为,而其目的却在提倡了“无为”去做到“无不为”;在某种意义上,实利的欲望可谓远过于孔孟,观法家思想的出于老子,就可知道老子的精神所在了。
四、文学。“文以载道”的中国当然少有纯粹的文学。我们试看上古的文学内容怎样,不是大多数是讽政治之隆污,颂君后之功德的吗?一部《诗经》中纯粹的抒情诗有几?偶然有几首人情自然流露如男女恋爱的诗,也被注家加上别的解释了。
《诗经》以后的诗虽实利的分子较少,但往往被人视为小道,视为雕虫小技,除一二所谓“好学者”外是少有兴味的。戏曲小说也是这样,教做劝善惩恶或移风易俗的奴隶。无论如何龌龊的戏剧和小说,只要用着什么“报”字为名,就都可当官演唱,毫无顾忌。做小说戏曲的人也要用“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为标语。因为文人作文是要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无益于世道人心的文字在中国是不能存在的。
五、艺术。中国虽是古国,可是艺术很不发达,因为艺术和实用是不相调和的。中国历史上的旧建筑物只有城垒等等,至于普通家屋,到现在还不及世界任何的文明国。佛教传入以后,带了许多的佛教艺术来,造像、塔、寺殿等,到中国后虽无远大进步,仍不失为中国艺术上的重要部分。
中国对艺术皆用实利的眼光去看,替艺术品穿上一件实利的衣裳。秦汉以来金石上的吉祥语就是这心情的表现。再看中国画上的题句吧!画牡丹花的,要题什么“玉堂富贵”;画竹子的,要“华封三祝”。水墨龙画是可以避火的,钟馗像是可以避邪的,所以大家都喜欢挂在厅堂里。
中国的实利主义的潮流发源可谓很远,流域也很广泛,滔滔然几乎无孔不入。养子是为防老,娶妻是为生子,读书是为做官,行慈善是为了名声……除用“做什么是为什么”来做公式外,实在说也说不尽!中国对于事情非有利不做,而所谓利,又是眼前的、现世的、个人的利。凡事要用利来引诱才得发生兴趣,所谓“利之所在,人必趋之”。凡事要讲“用”,凡事要问“有什么用?”怪不得现在大家流行所谓“利用”的手段了。
中国人经商向来是名闻全球的。其实,中国人是天生的好商人,即不经商的官僚、兵卒、学者、教师,也都含有商人性质的。
这样传统的实利实用思想,如果不除去若干,中国是没有什么进步可说的!我们生活在地球上,要绝对地不管实用原是不可能的事,但不应只作实用实利的奴隶。世界的文明有许多或是由需要而成的,例如因为要避风雨就发明了房屋,因为要充饥就发明了饮食等。但我们终究不应说房屋只要能避风雨就够,饮食只要能充饥就够的。中国人的实用实利主义,实足扑杀一切文明的进化。
又,文明之中,有大部分是发明者先天所为,到了后来却有大用大利的。瓦特用心研究蒸汽力时,何尝想造火车头?居里研究镭,何尝想造夜光表?化学学者在试验室里把试验管用心观察,发明了种种事情,何尝是为了开工场做富翁?发明电气的何尝料到可以驶电车?
人类有创造的冲动,种种文明都可以说是创造冲动的产物。中国人的创造冲动都被浅薄的实利实用主义压灭了!你看,孜孜于实用实利的中国人,有像瓦特、居里那样的文明的创造者发明者吗?旧有的文明有进步吗?火药是中国发明的,在中国不是只做鞭炮吗?罗盘是中国发明的,不是到现在只用来看风水吗?
惟其以实用实利为标准,结果愈无利可得,无用可言。因为对于一切的要求太低,当然不会发生较高的欲望来。社会上实际情形确是如此。你看这要求何等和平客气,真是所谓“所欲不奢”了!
中国人因为几千年抱实利实用主义的缘故,一切都不进化。无纯粹的历史,无纯粹的宗教,无纯粹的艺术,无纯粹的文学,并且竟至于弄到可用的物品都没有了!国民日常所用的物品,有许多都要仰给外人,金钱也流到外人的手里去!
几千年来抱着实利实用主义的中国人啊!你们的“用”在哪里?你们的“利”在哪里?
编者在大学讲座《生命的奋进》【编者按】曾几何时,“有没有用”成了衡量国人价值观的一个标尺。你学艺术有什么用?是为了艺考能加分吗?你追寻生命的意义有什么用?饿了能当饭吃?你读哲学类的书有什么用?社会竞争需要这种学问?可以想象,实用主义导致所有人都会趋利避害,这个民族也就成了一个生存优先的低等民族。
实用主义是我们的民族性吗?民国时期的教育家、语言学家夏丏尊现实在《中国的实用主义》一文中,对被现代文明抛弃的彼时中国进行了痛彻心扉的反省,从思想、宗教、文学、艺术等层面,言语莫不恳切,见解莫不精到。
只是,夏老先生看到的现象,真的是我们的文化基因的本源吗?还是那个时代我们的文明已经被异化,夏老将这种中华文明的没落进行了无端的迁延?
孔子重现实人生真善美的性情之教而轻超越的宗教,是实用主义吗?孟子是为了实现政治主张“诱之以利”还是以利为利?中国后世至今重实利的原因是什么?今天社会,已然比夏老当时愈演愈烈了,如果我们只是一味怪罪古圣先贤创设的文化源头,而不反思我们是否继承了正统的文化基因,以致让自己的习性与贪欲成了自家生命的主人,岂不荒谬?
文化一定是要发用的,不过这个用却不是实用,而是“体用”,即体即用,即知即行,这个体就是我们生命的主体,所有的修身,都是建立这个异于禽兽的“仁义礼智”为基本素养的德性本体,本体稳固后的用,称之为体用,这样的艺术家称为“德艺双馨”,这样的学者称为“进德修业”,这样的政治家称为“正德利用厚生”,怎么能肤浅的认为是实用主义呢?
不过,夏老之破可谓诚矣!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然今人在歧路驰逐,何时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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