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十二年,一个中年人在久不得志的抑郁中死去,年仅三十三岁。
司马迁特别把他和屈原写在《史记》同一个列传之中,但记载的事迹寥寥,几笔简述了他被推荐、被排挤,最终死去,对他所作议论贡献也只有简单数语,倒是花了几倍的笔墨抄录了他感怀身世、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两篇辞赋。
到班固时,似乎觉得司马迁对此人一生建树叙述不够周到详尽,于是在几乎全文抄取史记传记的基础上,加上了此人所作的几篇政论,目的可能是想要告诉后人,这几篇政论关系重大、意义非凡。
然而不把此人放在时代背景中考量,终究无法解释为何几篇文章,分量就能如此之重;也无法阐明,他之不得志,乃是政治力量作用下不可抗拒的必然命运。
这个人,自然就是贾谊。
一、文帝即位后的政治格局
贾谊是作为知识渊博之人被推荐给汉文帝的,推荐他的人叫吴公。
是时,汉帝国刚刚经历过一波足以动摇国基的动乱。如前所述,吕后驾崩,她一心组建刘吕同盟维护惠帝嫡系的计划被内外两股势力破坏,内部反水的是她信赖的刘氏子孙刘章、刘兴居,他们决定奉齐王为帝;外部发起政变的,则是陈平、周勃等高祖时期的功臣集团,他们在吕后晚期逐渐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这两波人尽管在奉谁为帝的问题上意见不一,但诛杀当权的吕氏外戚,掌握更大权力的欲望是一致的,于是一拍即合,不仅成功族灭了吕氏,还把惠帝留下的后代全部剿杀。
政变之后,代王刘恒作为几大利益集团博弈的结果,意外地入主宫中、成为天子。
他被挑中,是因为被认为实力最弱,最容易被控制。
但显然文帝自己并不甘愿做傀儡帝王,他不仅要暗暗地斗争,且铁了心要胜利。
当务之急,就是在中央逐渐逐渐组建自己的亲信班子。
吴公就是在这时,被汉文帝从河南守的位置直接调到京城,担任司法刑罚的最高长官。吴公是一名专业人才,不仅是秦丞相李斯的同乡,还是李斯的弟子。他不仅有理论,而且有实绩,他治理地方的绩效考核曾列全国第一。(注①:《汉书 贾谊传》: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焉,征以为廷尉。)
而吴公到了中央,得到文帝的青睐之后,顺便就把自己在河南时就十分中意的才子贾谊推荐给了文帝,称贾谊学识非常渊博。(注②:《汉书 贾谊传》: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秦始皇时,曾颁布“挟书令”,民间不得私藏和私相传授《诗经》、诸子百家等书。比如刘邦亲弟弟,楚王刘交年幼时非常爱读书,拜于荀子学生浮丘伯门下学习《诗经》。秦“挟书令”颁布后,刘交不得不中断学业,内心非常遗憾,所以很多年以后还派儿子去继续向浮丘伯学诗。汉兴以来,萧何制定的法律基本以秦律为蓝本,因此“挟书令”也被继承了,直到汉惠帝四年的时候才真正废除。废除“挟书令”的那年,贾谊九岁。一个政策的改变,给了他“通诸子百家书”的条件,从而造就了这名奇才。另一点要说明的是:当时学诸子百家书者,也并非门派有别、泾渭分明,往往是博学百家,从中学吏治、学实务。
贾谊正因为博学善对,而被汉文帝征召为博士。
汉文帝接受的帝国,是一个虚弱恢复中的王朝,经历了秦末战争、楚汉战争、吕后母子争端、功臣诛吕之乱等等,仿佛一个久病多病之体,令良医也难以为治。
汉文帝需要解决的难题包括而不限于:民力不足,基础物质生产能力低下;法律过于严苛,伤民太甚;诸侯王坐大,对朝廷形成反制;功臣集团居功自傲,存在威胁;匈奴虎视眈眈,放马窥边等等。
每次当汉文帝头疼这些事情,令诸博士讨论对策时,都无法从这些老先生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注③:《史记 屈原贾生列传》: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
这是一句很值得深味的话。老先生们真的答不上来吗,其实未必。只是因为诛吕之变、文帝即位初期的政治形势太严峻、问题太复杂,不好说罢了。得罪皇帝和得罪强权的功臣,都不是好惹的,这些人精只好支支吾吾、装傻充愣。
这就是文帝所面对的真实困境:没人敢说话,说话的未必是真话。
幸好,有年少孤傲、锋芒毕露的贾谊在。
二、对功臣集团的打击
文帝和贾谊这对君臣,很快就联手展开了对功臣集团的打压。
文帝二年的十月,根据汉初十月是岁首的习俗,这是一年刚开头的时候。去年的一年,文帝扮成一头温顺的绵羊,刚刚把即位之前承诺诸侯王和功臣们的条件一一兑现,把狮子老虎们的毛一一捋顺安抚好。这时,他迫不及待拉开了意欲扭转形势的反攻序幕,发出了著名的“遣列侯之国”诏。
诏令的行文看上去平淡无奇,说的是:汉初,被封为列侯的功臣大多数都在京城定居,他们所封的侯国却远在百里、千里之外。这样就带来两个不方便,一者,从侯国产生的赋税,要从远方运到京城送给他们,难免耗费大量的民力;二者,封侯之后,他们本来承担着教育侯国子民的义务,这样远隔千里,难以施行教化。因此颁布这条诏令,就是希望列侯们全部离开京城,回到自己所封的侯国,在当地享受权利、承担义务。如果列侯有在中央政府和京城担任职务,确实不能回去的,就把列侯太子送去。(注④:《史记·孝文本纪》: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余岁,各守其地,以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驩欣,靡有遗德。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其民。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
这封诏令,看上去似乎全是为民着想、为列侯功臣着想,让局外人不得不感叹天子的温暖关怀。而其背后,则当然又有文帝另一番计算。
文帝上台,直接原因是诛吕之变。而这场内乱之所以能成功,吕氏之所以不堪一击,很大原因是各种利益集团被联合起来了。比如谋臣陈平、武将周勃本来并不交善,却在政变时成为了利益共同体并且是幕后首脑。再如,灌婴、郦寄、审食其等人明显和吕氏关系密切,而朱虚侯刘章更是吕禄女婿,这些人本不会和反吕派平白无故走到一起,除了共同对利益的追逐,还因为有辩士陆贾从中斡旋联络,终于促成了不同集团的集体发难。
尽管文帝自己也是政变的受益者,但总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安。在他看来,任由这些倚老卖老的功臣们自由在京城互相抱团交会、结党营私,难保不再次腋下生变。上次是诛吕和诛少帝,下次会不会诛杀的对象就是他呢?
因此,这才是发出“遣列侯之国诏”的真实目的。必须让他们回侯国,各自分散,再也不能形成集结的力量。
除了让他们分头回国,文帝同时还有另一项配套政策:侯国迁移。即假如这个侯国,原先领土就在诸侯王的疆域内,这次就换个地方,移到汉朝廷直辖的郡中去。
这条政策的目的也很明显,减少功臣列侯和诸侯王的联络交通。
这两条政策既有强烈的针对性,表面功夫又都掩饰得很到位。而它们的提出者,就是贾谊。(注⑤:《汉书·贾谊传》: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之。)
贾谊的计策虽然很好,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条诏令发出后,遭到了列侯们一致的虚与委蛇。这些老狐狸心里跟明镜似的,皇帝陛下您表面说得好听,肚子里不就是要赶我们走吗。于是找年老、生病等各种理由推辞,总之就是赖在长安,死都不肯出发。
当然,文帝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主儿。怎么让他们乖乖就范呢,他思来想去,眼光瞄准了一个人:周勃。
据唐代学者颜师古对《汉书 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的注释,刘邦在开国之初,曾分封了十八位功臣列侯,排名为:萧何、曹参、张敖、周勃、樊哙、郦商、奚涓、夏侯婴、灌婴、傅宽、靳歙、王陵、陈武、王吸、薛欧、周昌、丁复、虫达。
到诛吕时,周勃成为了活着的第一号人物,这就是为什么陈平首先要和他交好的原因。源于周勃的战功和沛县元老身份,威望和号召力在群臣中是最高的。在整个政变过程中,周勃就是陈平推出去的出头椽子,至少在文帝眼里,周勃的功劳也是最高的。但事变之后,这种威望、这种号召力、这种在动乱里建立的功劳,性质就都变了,全部变成了对文帝的威胁。
“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既然列侯们纷纷找理由不肯回封国,那就杀鸡儆猴,先打击你们的核心人物。
其实严格来说,文帝对周勃的打击并非现在才开始,而是从平时就着手一点一点消磨周勃的斗志和尊严。
文帝刚即位时,周勃因为诛吕和拥立功大,平时出入,态度傲慢,非常自得。文帝也有意先降低自己身份,纵容他的不礼,甚至在退朝时,都毕恭毕敬目送他离开。但在逐渐稳固局势后,文帝的态度就愈发威严起来,而周勃的气势却相形见绌,对这名年轻天子愈发畏惧。(注⑥:《资治通鉴13卷· 汉纪五》:绛侯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
更有一次,文帝借问政来敲打周勃。他问:“丞相,大汉一年大约要处理多少案件?”
周勃在乡间时,本就是一名手工劳动者,兼职在丧礼上吹箫。起兵反秦之后,也只治用兵作战,对于治理国家其实毫不在行。一听文帝此问,心中一慌,摇头表示不知。
文帝自然知道周勃是什么水平,要的就是你不知道。于是不依不饶继续问道:“那朝廷一年的赋税收入大约有多少呢?”
周勃又摇头,紧张得汗流浃背。
文帝心中暗喜,于是扭过头又问陈平:“陈丞相,你来说一说呢?”
陈平不慌不忙答道:“这两件事都有人主管。”
文帝道:“是谁主管?”
陈平道:“如果要知道刑狱的事情,可以问廷尉;如果要了解国家赋税,可以问治粟內史。”
文帝问道:“既然每件事都有人主管了,那丞相又管什么呢?”
陈平道:“丞相一职,上该帮助天子明晓四时之变,下该帮助天下万物各得其宜;外该镇抚四夷诸侯,内该亲附百姓,管理大臣,让他们尽忠其职。”
陈平的意思是,丞相是辅佐天子料理臣民,管理政府系统正常运转的,这个职务自己不一定要具体管业务,但要让每个岗位上的人尽忠职守。
文帝听了拍手叫好。他越是称赞,周勃在旁边越是如坐针毡,感觉到自己才不配位、尸位素餐。
等从文帝那里出来,周勃忍不住责怪陈平道:“你平时怎么不教教我怎么应对啊!”(注⑦:《资治通鉴13卷· 汉纪五》:出而让陈平曰:“君独不素教我对!”)
周勃说话的内容和口气,充分显示出他的憨直。
他当然猜不到,文帝和陈平要的就是他无法应对。(注⑧:作者按:陈平虽然是诛吕之变的实际首脑,但在文帝即位后,为求自保,一直有意将周勃推到政变首功的位置。)
此事过了没多久,就有人趁热打铁,劝周勃道:“君威名震慑天下,功高无人能比,如果在权位上时间一长,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周勃经历上次问政事件,自知才能不如陈平,于是主动提出年老多病,请求辞职。文帝顺手推舟,让陈平一人专任宰相。从孝惠帝和吕后同执政时期一分为二的左右丞相,至此重新合二为一。
如果事情照此发展下去,周勃也许可以安然地避免后面的敲打,但天不遂人愿,半年之后,陈平却在任上病死了。周勃因此凭无人能比的功劳和威望再次担任丞相,也就难以逃脱再次成为文帝主要打击目标的命运。
文帝三年,朝廷再次下诏,这次是直接说给周勃听的,称:去年我让大家离开京城,回到自己封国去,大家各种推辞拖延。丞相你是我一向敬重和信赖的,这次给大家带个头先走吧。
周勃重新为相才一年,又被解除职务,从长安首先被赶回了所封的侯国绛县。
而文帝对周勃的打击还远没有停止。
绛县在河东郡境内,周勃回去之后,也自知不容于文帝朝,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次河东郡守下县,周勃都生怕是文帝派来杀他的,次次都要穿着厚厚的盔甲,令家人手持兵器,才敢见郡守。
不久,又有人秘密上书告周勃意欲谋反,文帝让廷尉审理此事,此时的廷尉,正是文帝当初亲自选拔、并推荐贾谊入朝的吴公。
周勃被立刻逮捕,关进长安大牢,受尽凌辱。周勃不得不买通狱吏,又凭儿子是文帝女婿的关系,希望公主可以在文帝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想办法疏通文帝舅舅薄昭,希望他可以去薄太后面前为自己求情。
薄太后最终决定了周勃的生死,可能她也觉得儿子做得略微过分了一点,周勃虽然是个粗人,不识大体,但好歹也有拥立大功。薄太后颇有些生气地责怪文帝:“绛侯当初手握皇帝玉玺,统兵北军的时候不谋反,现在和家人蜗居在一个小县,倒要造反了?”
文帝自知理亏,这才释放周勃,允许他回到绛县并恢复他的爵位。
经历前前后后,种种打击的周勃此时已心力交瘁,毫无自尊,忍不住仰天长叹道:“我曾领兵百万,威风八面,今天才知道还不如一个小小狱吏的尊贵。”
狱吏当然并不尊贵,尊贵的是刻意要治你的皇帝旨意。
如此,曾一人之下、威名赫赫的开国元勋,终于被当初并不放在眼里、初出茅庐的年轻天子彻底击溃,周勃在绛县,畏畏缩缩地度过了生命最后几年。
由周勃带头,“列侯之国”和“侯国迁移”政策才陆陆续续顺利执行下去,终文帝之世,始终在贯彻实施,直到景帝二年才废除。
而建此大功的贾谊,在这一年却遭到了贬黜。
按理说,助文帝消除大患,合当加官进爵。事实上,文帝也确实这么考虑了,但遭到了一干人的反对。(注⑨:《汉书·贾谊传》: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
原文里的“绛”就是绛侯周勃,“灌”是指太尉灌婴,都是诛吕之变中的功臣集团重要人物。文帝提出要给贾谊加官进爵,遭到了功臣集团的一致反对。也就是说,周勃为首的功臣列侯们都明白,这两条政策是贾谊的主意,尽管贾谊之策实际也就是文帝意图,但功臣们不能直接把矛头对准天子,于是齐齐拿贾谊开刀。可见,贾谊之在当年被贬,应和“列侯之国”诏紧密相关。也许,是文帝为了让顺利让周勃带头离开,达成的协议之一。
然而贾谊的不得意,还不仅仅是遭到功臣们的忌恨。
如前所说,当文帝问策时,老先生们都不作答,这未必是不能作答,而是不好答、不敢答。
只有最年轻的贾谊,不仅抢着答,《史记》还说:“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什么意思呢,贾谊还模仿这些老先生的口吻,替他们答,模仿得还很像,真的就像那些老先生的心里话。其年少锋芒,可见一斑,其为人张狂,也可见一斑。其不讨人喜,更可想见。
苏东坡在《贾谊论》中,说贾谊“孤高不群”,应是十分准确。
贾谊之被贬,之难容于朝廷,庶几是定局矣!
三、天才的对策
如果仅从贾谊对时势的分析和提出的对策来看,无疑其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他的《过秦论》、《论积贮疏》、《治安策》等策论,无一不是传世名作。
又由于锋芒毕露、孤傲疏狂的性格,他不怕在策论中揭穿当世存在的问题,他不仅要说,还要直截了当说,要直陈其弊、直指其短。
比如针对物资匮乏,他说:汉之为汉,快四十年了,还有老百姓为吃不饱饭卖儿卖女,“民不足而可治者……未之尝闻”,民穷而能国安,我从来没听说过。
针对诸侯坐大,他反问:朝廷是身体,诸侯王国是四肢。现在腿已经跟腰那么粗了,指头已经跟大腿那么肿了,身体还吃得消吗?
针对匈奴威胁,他讽刺道:匈奴之众,不过如汉朝一个大县人数,以天下之众被一县威胁,我为主事者感到羞愧。
如此不一而足。
贾谊倒也不是只说问题,不出对策。他抛出问题,正是为了提供可行方案。
比如,他建议文帝鼓励百姓尽量放弃“末技”,而进行农业生产,认为这是立国之本。
这一条应是深得文帝之心的,二年正月,文帝曾亲自在“籍田”中带头耕作,为百姓示范作榜样。农业社会里,耕作和纺织是关乎民生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帝王不仅要制定各种鼓励耕作和纺织的政策,有时还要亲自耕田、皇后亲自采桑,虽然只是一种仪式,形式大于内容,但它是一种“重农”的导向,为的是告诉百姓,千万不能忽略这两件根本大事。特别是在物质基础相对贫弱的时代,食物和衣服这些生活资料,基本就是最底层百姓劳动和手工获得,所以一个男子不耕种,一个女子不纺织,就会有人因此忍饥受寒。(注⑩:《论积贮疏》: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
同时,粮食储备还是国力的象征、应急的需要。
贾谊说:假如没有足够的储粮,国家不幸发生两三千里的旱情,该拿什么来救灾?突然边境有敌情传来,要调动数千百万的军队,该拿什么来周济。因此他认为:粮食是国家之命脉。(注11:《论积贮疏》:不幸有方两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千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战则胜。)
贾谊又建议:要尽快恢复等级礼仪制度,使各个阶层的人安于本分,恢复上下井然的秩序。
“礼制”是儒家思想核心。不过这个礼,并非现代人所理解的“有礼貌”,这是把概念狭隘化了。“礼制”是一整套社会运行的规则,建立在几个基本前提上。首先,必须承认人是不平等的,被划分成不同等级的;其次,每个人都安守自己等级的本分。在这样的基础上,礼制规定了每个等级的生活标准和行为规范。
比如一个人死去,对死的委婉表达就必须体现身份等级。帝、后等死去才能叫“崩”,诸侯王死去只能叫“薨”。
再比如按照《周礼》,天子之坟,可以高三仞,植松树;诸侯的坟只能是一半高,植柏树;卿大夫坟高八尺,植药草。
再比如,天子的舞蹈队可以用八八六十四人,称之为“八佾”。诸侯王则要相应减少。孔子曾看到鲁国的卿大夫在家中使用八佾舞,认为这种事是绝不可饶恕的。(注12:《论语》:八佾舞于廷,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礼不下庶人”的意思,即是“礼制”它某种程度上所指内容为生活标准,到庶民这一阶层,忙于劳作,既无精力、也无财力去提相应标准,因此不必为他们另行设置规范。并不是现代人所理解的“庶人不需要讲礼貌”的意思。
司马迁对周人创作“礼制”的意义,解释得较为透彻直白,称是为了控制人的欲望,使其和自己身份所可以获得的财富所匹配。(注13:《史记·礼书》:使欲不穷与物,物不屈于欲,二者相待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当一个人使用超过自己身份的标准时,说明他的欲望膨胀了,这种行为叫做“僭越”。儒家认为春秋战国时期,社会阶层中大多数人都开始僭越,这就是礼制崩塌了。这些人会因为欲望的膨胀以下犯上,破坏尊卑有序的关系。
所谓的“尊卑有序”,自然是一种不符合现代意识的观念。然而在古代囿于时代限制,却是许多知识分子的共识,也是他们极力维护的平衡。
为此,贾谊甚至可以为牢狱中的周勃说话。
他对周勃受到的凌辱表示很不认可。他说:谚语云:投鼠忌器。即使是打老鼠,也要顾忌别损坏老鼠旁边的器物。假如把天子比作器物,王侯、三公,这些人就是天子身边的老鼠。如果犯有过失,可以废除他的爵位、官职,可以赐他自尽。但是如果把他捆绑着投入大牢,令小小的官吏也可以随便鞭笞、辱骂他们,就会让更底层的百姓觉得,是不是有一天我也可以凌驾于王侯、三公之上。再甚,就会进一步怀疑,是不是天子的身份其实也没那么尊贵。因此,肉刑是不可以施加在贵族大夫身上的,只可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过失,选择自裁。这就是“刑不上大夫”之义。(注14:《治安策》: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
贾谊又建议:不能一味靠和亲来怀柔匈奴,而应该恩威并施,甚至毛遂自荐,希望亲自来施行这一计划、解决这一大患。
最显贾谊远见和策略的,是他针对诸侯王威胁,而提出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方针。
文帝时,实力较强的诸侯王国,仍有齐、楚、吴、淮南等。汉朝廷和诸侯王的关系十分敏感且紧张。虽然文帝一上台就给诛吕之变定性,宣布自己是合法即位的。但诸侯王肚子里都明白,你的皇位来路并不太正。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那种方式,摇身一变成为天子。而事实上,大的诸侯王国,无论是疆域、地利、财富,均有一定资本堪与汉朝廷叫板。假如一直缺乏合适有效的制裁手段,则只能坐视诸侯王不断增长野心和实力,迟早必反,不过是“强者先反、弱者后反”的时间问题罢了。
贾谊提出这一对策,正是因为文帝朝,已经有先后两名诸侯王,死于谋反。
贾谊对此提出的方针,即“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其实很有些逆反操作的意思:怕诸侯王,却不采用减少诸侯王的办法,而是反其道行之,增加诸侯王的数量。
具体来说,即是建立相关制度,每一个诸侯王的土地,将来要拆开分封给他的子孙们。如果诸侯王不执行,不但违背制度,还造成父子、兄弟矛盾。如果执行,该诸侯国就将被自己的子孙们越拆分越多,但每个人得到的封地越变越小,实力自然也相应削弱。而且,诸侯王的子孙们一出生就知道自己可以被封为王,心态也就更平和,不容易滋生欲求不满的抱怨。朝廷也就不用再动辄兴兵讨伐。这就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精髓之处。他看上去是一道关怀子孙的普惠政策,实际上却是强本弱末的集权手段。(注15:《治安策》: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
文帝十六年,将齐国一分为六,淮南一分为三,即是在此理念下的削弱诸侯王操作。(注16:《汉书·贾谊传》:文帝思贾生之言,乃分齐为六国,尽立悼惠王子六人为王……而分淮南为三国,尽立厉王三子以王之。)
贾谊的各种策略尽管都被证明了既有远见,也有实效,但在贾谊生前,汉文帝并没有全盘接受,马上实行。如同前面所说:此时的汉朝如同一个久病多病之体,各种矛盾牵一发而动全身,究竟应该先抓住哪个主要矛盾来治,需要谨慎考虑,绝不能操之过急。汉文帝和他的亲信班子,正如当初接受功臣邀请即位时一样,是一届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政府。贾谊在其中,显得略有些超前。
四、吊屈原
文帝三年,贾谊因不容于功臣集团,被早早地赶出长安,谪贬长沙,担任长沙王的太傅。长沙国位处南方,地候卑湿,基本不被汉朝廷视为中原之国。它的第一代国王吴芮,受刘邦所封。在刘邦消灭韩信、臧荼等异姓王时,唯独吴芮和他的长沙国幸存了下来,这说明在天子眼里,这个地方相当于一块鸡肋。贾谊被谪贬到此处,无异于流放。
孤独的天才神情抑郁地徘徊在湘江水边,想起一百年前同样报国无门、不为所用而投汨罗江赴死的三闾大夫,写下一篇《吊屈原赋》,借凭吊先人大吐不遇之悲,称没有知己,只能像凤凰和神龙一般,飘然逸去或深潜渊底,但假如骐骥也被束缚,又和普通的犬羊何异,横绝江湖的巨鲸一旦出水,最终也只能落得被蝼蚁叮咬撕碎的命运。(注17:《吊屈原赋》: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横江湖之鱣鲸兮,固将制于蚁蝼。)
文帝对于贾生的谪贬,是对功臣集团的妥协而无奈为之。为了顺利完成对他们的打压,暂时牺牲一个年轻人的仕途。文帝的打算是,后面再慢慢寻找机会,一步步让贾生回归朝廷。
文帝六年,汉朝廷政局基本已定,“列侯之国”政策推行有序,绛侯周勃经历牢狱之灾已畏首畏尾,对军队有极大影响力的灌婴已身故,当初对帝位有威胁的齐王三兄弟均已过世,嚣张跋扈的淮南王刘长也绝食而死,帝国基本牢牢地被文帝掌控在手里,文帝想起了千里之外被委屈流放的天才,于是把贾生召到长安,两人在未央宫宣室里有过一番彻夜长谈。
这一夜,文帝仔仔细细问了一些有关鬼神的事,贾谊也原原本本作了解答。
李商隐有名句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即指此事。
但这一夜应该并非只聊这个话题,因为在长谈之后,文帝忍不住感叹道:“好久没见贾生,我以为自己的见识已经超过他了,现在才知道并没有。”(注18:《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这一年文帝将贾谊任命为小儿子梁怀王的太傅,离长安更近了一步,不时地遣使向他咨询国事。而鞭辟入里、字字珠玑的《治安策》就写在这一年,贾谊仿佛又看到了一展才华、实现抱负的希望。
五年后的文帝十一年,梁怀王不幸堕马而死。贾谊作为王师,认为是自己保护不周,内疚自责不已,“哭泣岁余”,一年后终于在忧伤中死去。
西汉末年的大学问家刘向、刘歆父子评论贾谊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
但三十三岁的天才,至死也未能回到向往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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